校文学社组织了一次春游。召集一批有兴趣的同学写生。地点是吴家村头顶上的大山。正是因为这次活动,吴桐和汤米跨过障碍,迈出了靠近对方的第一脚路。事情的过程其实很简单。在大山半腰最偏僻的亭子里,吴桐凝神望着远处的水库和天然的峡谷时,泪水便慢慢涌上了眼角。他掩埋在这座山里的魂牵梦绕的童年被唤醒。吴桐闭上眼,时间便飞驰到了过去。打鱼的小船浮在水库的正中间。木制的船桨荡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在碰到石壁的时候悄然消失。拦水的木桩上,一只青色的小蚂蚱纹丝不动地蹲着,远远注视着茫茫的水域。像俯卧的雄狮在用威严的目光审视浩瀚的大草原。一只手捂过去,小蚂蚱早已跳上水面。粗壮的后腿在水里蹬来蹬去,但还是拗不过船桨激起的波纹,起起伏伏,最后被打在岸滩上。右侧的峡谷中,黑色的放羊人舞起空中的皮鞭,白色的羊群便咩咩地叫起来。峡谷的巨石间,像花生米一样大小的羊屎蛋夹在缝隙里。没有成形的羊粪黏糊糊地打在巨石上。
一群小伙伴学着羊叫,用特制的铁夹子翻一个一个的小石块。腐烂的叶子被扒过来弄过去,发出嗤嗤的声音。他们在寻找土蝎子。土蝎子能够用来给大人泡酒,还能够卖钱。有一阵,他们曾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天欢呼雀跃。一架大鸟一样的飞机嗡嗡地跑过山头,身后长长的大尾巴把一块一块的云朵穿起来,像村子里榆钱树上最长的一串榆钱花。
吴桐转过身来的时候,汤米正深情地看着他。看他一个人在最偏僻的角落认真地流泪。时间的无涯的荒野,空间的无垠的戈壁,像张爱玲的小说,你也在这里吗?一股莫名的感动涌上吴桐的心头。
他走过去,吻了她。
她吃惊地呆在原地,没有反抗。他则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晃过神,害羞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刚才……刚才……”
“你忧伤的背影和流泪的样子很好看。”
吴桐把头埋在了衣领里。
生命在出乎意料之中迎合了一种缘分。瞬间的相遇仿佛上帝精心的安排。也许没有人可以回答彼此的擦肩而过或是彼此的相爱是对还是错。只是一种偶然,只是一种巧合,一切忘记了掌握。
吴桐从来没有对女孩子这样放肆,汤米也从来没有在男孩子面前这样勇敢。
潋滟的春光照在水库的闸门上。照在巨石的裂缝中。照得松树的针尖闪闪发光。照得亭子上的石鸽子扑散起来。是的,阳光一直在照耀,如果我们不这样想的话,那真是我们错了。
接下来的吴桐,心里真就亮堂起来。青春的直觉。血液的方向。自然而然的冲动。他抑制不住自己,试探地抬头,用一种温柔而复杂的眼神打量他刚才吻过的女孩。
她的脸颊似一颗没有熟透的桃子,细腻而娇嫩。饱满地好像随时要渗出汁液。大而圆的眼睛里,黑色的瞳仁映出一道彩虹。仿佛头顶上闲逸自由的云朵是从那黑色中反射到天镜似的。一小撮头发趴在右侧的脸旁。发梢抚摸着一个浅浅的酒窝。和林心如一样的酒窝。两个酒窝里盛着春天浓得化不开的暖风。吴桐饮了这世间的佳酿。暖风荡漾在五脏六腑时,他竟想起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
长头发。双眼皮。什么都没有涂的短指甲。
吴桐咧开嘴笑了。这一笑倒把刚才挂在眼角的泪挤掉了。
汤米也笑了。也许她觉得噙着泪的傻笑是好看的。就像一个大男孩躲在角落里掉眼泪是好看的一样。
伏在书桌旁的吴桐想到汤米时,心情才稍微宽慰了一下。不知怎么了,他越来越觉得老师的谆谆教导可信度不那么高了。就像今天,举得例子又是某某同学在高中时听从老师的劝说后,刻苦学习,考上了某某名牌大学,毕业之后月薪比上次举得那位好好同学月薪还高。吴桐总觉得这样的人不是不好,但拿出来到处炫耀,总让人产生不屑一顾的轻蔑。说到底,不过是他们不顾一切地抱得了一块敲门砖。有了将来吃饭的权利。这其实是和大街上乞丐的行乞一样的行为。只不过后者更直接,更裸罢了。比起这个,他更加厌恶的就是某些人写得优秀应试作文。几乎每篇都搅得九泉之下的李白、杜甫、陶潜不得安宁。如果这些先贤古哲有一天真得从地底下晃出来,跑到大嘉赞赏他们的人跟前,那这些人下场准只有一个--像叶公被龙吓死一样。当然这些想法只是偶尔来脑海赶个集,不会常出现的。就好像高三学生的体育课,不可能也不能每天都上的。不过,它们出不出现,却又不是人为能够控制的,它们总是拉着人往相反的方向走,扮演着负面的角色。它们抵消着学习的积极性,但是,这抵消是伴随着积极性的,你又不能把它们怎么着。它们是一条柏油大道中间的一段子土路,它们是领到的奖学金里的几张假钞,有时候,它们真让你哭笑不得,你又只能盼望着它们少来打搅你,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
想到汤米,心情宽慰后的吴桐真又不敢往下多想了。他只能自私地停留在宽慰的层面上。再往下想,他就感到了自愧和有罪。这时的心情变得复杂而含混不清。他隐隐约约地觉出自己的卑鄙。他似乎在利用,但又不能肯定,即使肯定了,他似乎还会继续利用下去。
高二,吴桐他们班更换了语文老师。以前的语文老师是一位校领导,那个学期学校里迎接省级规范化学校的评估,校领导抽不开身,就换了一个新来的大学生。
新来的语文老师姓于。她是汤米的小姨。
吴桐清晰地记得,他只是畏畏缩缩偷看了于老师一眼,他就意识到,完了,她的美,完全胜过了他的语言表达。于老师上的第一节课,吴桐一直都低着头。吴桐用一节课的时间,想出了一个他认为最恰当的词来形容眼前的老师。干净。只能用干净来形容了。她看上去一尘不染。她没有一点点的世俗气和。她仿佛是从某个青花瓷里跑出来的仕女,身上散发着古色古香的悠悠韵致。面对这样的老师,吴桐不知所措了。
吴桐很想表现自己,很想让这个如莲花般圣洁的老师注意到自己。第一篇作文里,他所有的字犹如爬檐走壁,龙飞凤舞,他把横打得很远,他把竖拉得很长,方格子盛不下了,字字都像是出墙的红杏。结果,被注意是被注意了,却是适得其反的注意。吴桐是那次两个班中唯一一个被点名批评的学生。于老师很生气,她说,她从潦草的字迹里看到了一种霸道和自恋,看到了狂傲和不尊敬。她刚接这两个班,教学上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以采取正当的合理的方式提出来,用这种方法,显得轻薄而没有教养。
吴桐的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身边的同学更是骂声一片,好不容易来个年轻漂亮认真负责的老师,让你小子气跑了,丫的,有你好受的。
于老师是临时的代课老师。学校分给她一间单人宿舍。所谓单人宿舍,就是每层教学楼最边角的休息室。任课老师上完课要么匆匆回家,要么直奔教师办公楼,基本上没人光顾休息室。学校了解了这个情况之后,决定更加合理地利用资源,于是,把休息室改成了单人宿舍,专为实习老师提供住处。
现在,吴桐敲响了于老师宿舍的房门。
于老师笑容满面地开了门,脸上红扑扑的,和蔼可亲的微笑里有一点点不自然和戒备。
于老师热情地招呼吴桐坐下。
吴桐是过来承认错误的,但他站在老师的宿舍里,低着头,像一个木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素雅的香味。
于老师冲着吴桐笑。
吴桐的脸和脖子都红到紫了,他用右手不停地揩额角的汗珠。
“你是吴桐吧?”
吴桐把呼吸调到最低点,低着头不敢回答。
“我刚从师范学校里毕业,有一股子热心和冲动,可能是太敏感了,一时来气,说话就重了,我知道你不一定是成心的。我应该跟你说声对不起呢。”
于老师冲着吴桐笑,笑声里充满了率真和诚恳。
“老师……是我不好……”
“没什么大事,看你都紧张成什么样子了,你怎么比女生还腼腆呀,太好玩了。”
“……我……我……”
“好了,把头抬起来吧,我要没责怪你,别总低着头啊。”
吴桐牙齿咬着嘴唇,抬起头来。
房间里布置很简陋,一个写字桌,一把古木色椅子,一台小风扇,靠墙的小床上,蚊帐是淡红色的,蚊帐上边沿拎着一串小灯笼,像什么呢,像吴桐小时候在吴家村里看到的一领艳灿灿的红席。邻着写字桌的是一架梳妆台,梳妆台上没有几样摆饰,可能东西都放到下面的抽屉了。墙面上贴着几张明星照,贴画里的女子古灵精怪的,可能是王菲,不过,吴桐不能确定。
一袭雪白的带着点黄花的裙子裹在于老师的身上。裙子的下摆一层一层的,像鱼鳞,又像是白鸽翅膀上忽闪的羽毛。于老师麻利地将粉红色的蚊帐缠起来打一个结,因为已经把房间里唯一的木椅让出来,这会儿,她正坐在床边上。
“你坐吧。”
“没……没事,我……我站着就行。”
“那好吧,我坐木椅好了,我正好想了解一下你们班的情况,你过来坐床边吧,给我讲讲,我还能做点记录。”
“没……没事,我站着说好了。”
“你过来给我坐下,真是的。”
于老师脸上有一丝愠怒,不知是佯装的,还是真生气了。
吴桐犹豫了一下,顺从地坐在床沿上。
于老师把写字桌上摊开的书小心地折了一个角,慢慢合上,放到一边。吴桐看到书的名字是《灵魂的事》,不过,也是不能很确定的,因为,灵魂的灵是一个繁体字,吴桐并不认识。
吴桐坐在床沿上,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他怕把床单弄皱弄脏了,想了想,十指交叉,贴在了肚子上。
于老师拉过木椅靠着写字桌坐下,从身旁的一摞书中抽出一本记事簿,又从笔筒里挑了一只中性笔,往吴桐那斜了斜脸。
“说吧。”
于老师狡黠的目光像是在撒娇,又像是挑逗。目光像泉水一样流出来,汩汩轻漫,叮咚如铃。吴桐一下子抖擞掉了局促不安,心里像流水一样轻快起来,他笑了笑。
“说实话,因为已经分了文理科,大家现在都不太重视语文的。理科的作业很重,同学们都忙着做习题,每天都是昏天黑地的。就是有时间的同学,也主要是把精力花在课外参考书上,很少有人去读篇散文背首古诗的。因为大家都觉得,语文成绩不怎么好提,而且,好差的区别也不是很大的。”
于老师皱了皱眉头,在记事簿上写了几行字。
第四章干净和干净的人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