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下至百姓,上到官场;强盗地痞,土匪流氓。
菊梅一带新出了只地头蛇,姓苟,苟啸天。肥头大耳水桶腰,私底下人被唤“苟大头”,在菊梅一带欺行霸市,专欺无证游击的小商小贩。这天便欺到了黄老三的头上。
这天,苟大头一行三人静悄悄的往菊梅胡同里进,没怎么张扬。等进到胡同底才折身回来,一个一个的刮油水。都是些商贩,胆识小的很,一个个都屈了首,破财消灾,花钱免事。苟大头在菊梅里的路顺风顺水,料想不到在胡同口遇到了瓶颈。
黄老三头也不抬,一改往日的嬉皮腔,一脸严正,道:“小本买卖,正儿八经,没有纷争,不用保护,没钱给你。”苟大头一拧横肉眉,嘴里咬牙挤出一个字,道:“砸!”顿时炉烟四起,糖渣纷飞、碎屑横飞。黄老三的铺子转眼成了烂摊场。苟大头扬长而去,剩下黄老三风雨不动的安坐着,好像与他不相干。他咋就能坐得住呢?包子王走过来,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去拾掇一地的烂摊。鞋匠刘边回望走远的苟大头边走过来,告密一般的口气,生怕别人听见给自己缠麻烦,道:“花钱买清静,你给个他三五十打发走算了,这种人,你跟他较什么劲嘛?”黄老三听这话,歪着脖子,抬起头来,用那只好眼狐疑的瞅着他,似乎这人不曾相识。末了,黄老三往那只黑白滑稽镜片上一点,道:“看见没有,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混淆不了。这叫啥?这叫黑白分明!”
“你哎――”鞋匠刘托声长调,走了。那边,包子王收拾起了还能收拾的,担在扁担上,冲黄老三道:“老伙计,回吧,回去歇两天。”黄老三“唔”一声,若有所思,静坐良久才走。
两三天的功夫,黄老三又回了菊梅,操持起老行当来,他这次来的凶,也让人心生担忧:插糖人的草把子上插满了大脑壳的糖狗――明晃晃的向苟大头叫板。这些大脑壳糖狗,黄老三不卖,全拿来分给了孩童。孩子们欢喜,又无知,跳着咯噔步,嘴里嚷着“苟大头、大头狗”跑散了。
劝不回头的。包子王、鞋匠刘、满街的小商贩都悬着一颗心心等后话,心里十之八九的都有了底。果不其然,天一擦黑,黄老三的摊又被苟啸天带人砸了个底儿朝天。
如是,黄老三含沙射影,苟啸天砸摊报复,往后又发生了两次。结果竟然是苟啸天没坚持下来。出人意料。苟大头这次单独过来,在黄老三摊前一杵,道:“行,是条汉子。我上敢啸天下敢欺地,没服过人,这次服了。”未等黄老三回敬言辞,他便转身走了。那以后,苟啸天这只地头蛇就转出了菊梅胡同。
黄老三乐了,指着那滑稽的眼镜,冲着鞋匠刘又来了一遍,道:“这叫啥?黑白分明!”
苛政甚虎,官厉民怨。菊梅胡同里的商贩所惮甚于“地头蛇”的,只有“马路流氓”了。
“城管来了!”平地一声吼,如晴空一声雷。见得众商贩似秋风落叶,如决堤江水,四处奔逃,瞬间乱作一团。等城管进了胡同,差不多已是人去巷空。当然,也有走霉运的,多是些腿脚不灵光家什麻烦的,更有慌不择路的,眼睁睁往枪口上撞。方才慌乱中,黄老三掉了眼睛,一双半瞎的眼在地上找,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以往黄老三每每都能成功脱险,独这次成了瓮中鳖。他匆匆戴上眼镜,择路便走,越走越感觉不对劲,才发现那方向正通向胡同深处。菊梅是条死胡同,又不能往回退,活生生被扎了口袋,被城管没收了家伙。这可是釜底抽了薪,比起苟大头的砸摊毁货,没能给他丝毫从头再来的希望。连着半天的收成,那帆布包也未幸免。
往后几天,黄老三一趟趟往城管大队跑,始终没有结果。官告民,隔层纸;民告官,隔层山。
从那以后,黄老三别了菊梅胡同。不知是找到了新的街巷出摊,还是彻底别了糖人这门手艺。有人说他回了兰镇,只是没人知道兰镇在哪里。
第二年冬天的一个傍晚,下起了大雪。才又见黄老三,他故地重游,来菊梅走一遭,来看看他的老伙计。凤飒飒的吹,卷起雪来,像白毛鬼他从太行大街远处走来,等到了眼前,才认出来是他。他没担扁担,孜然然一身。还戴着那副滑稽的眼镜,脸却瘦削了许多,棱角更分明。
他站在菊梅巷口,包子王见了他这副模样,啥也没说,端屉包子上来,道:“快趁热吃。”黄老三张张嘴,没说出话来,只是摆摆手。
鞋匠刘刚要收摊,回头看见了他,老半天才认出来,上来道:“你的糖人家伙没从城管那里要出来?”黄老三叹口气,最后一次指了指他那只滑稽的黑白眼镜,道:“这叫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黄老三再也没见过,糖人似乎也稀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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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啼血,茅山号子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赵四奶奶挨过了七十三的坎儿,现在来到八十四的坎儿门外。赵四奶奶几乎老到不能出门,眼花了,耳聋了,腿脚不灵光了。有来看他的后辈,都要趴在她的耳朵边大声叫喊,她才听得到。她只是轻轻说一声:“八十二了。”三个指头循环着用,比划出她的年龄来。牙床咬着嘴唇,像个陷进去的面团。早就掉光了牙,这样也好,不塞牙缝。剩最后一颗牙时,赵四奶奶不爱惜,反倒嫌弃――塞牙缝。这好玩,不可能的事儿――赵四奶奶爱吃藕片。人很瘦,枯瘦如柴。这和赵四奶奶的饮食和生活习惯有关,忌荤口,吃素。尤爱抽烟,这是赵四奶奶皮包骨头的主因,宁可不吃喝,缺不了她的烟袋锅。嗜烟如命。不抽烟卷,没劲。从头到脚一身的沙皮褶子肤,烟熏的黑面色,松弛如旧报纸,没见过一片的光鲜,偶尔破皮流血,算是见了新肤。别人老太太都胖嘟嘟、慈蔼蔼,门外坐下,便是一尊笑佛。赵四奶奶来不了这个,平常时候窝在床上,很少出门,碰上赵四奶奶出门晒太阳,不比见鬼的几率大。坐下便是个地狱小鬼黑无常。赵四爷爷在的时候,家里需要打点,赵四奶奶也勤快些。赵四爷爷死后,风雨一生的两个人,突然缺了一半,怅若孤鸳,也没了活下去的心思。眉毛胡子一把抓,铺盖单褥一窝床。抽烟的女人本就邋遢,而今更破败,满屋子的凉气,满屋子的阴森,外面看进来,黑漆漆,一团团,偶尔听得到几声咳喘,那是阎王爷在召唤。整个成了黑窖。也不在意了。
一辈子就这么交代了?不,还有遗憾。有遗憾,所以活着。
这年冬天出奇的冷,十月下旬就变了天,风飒飒的吹,叶瑟瑟的飞。赵家孙子赵兴化送晚饭,从赵四奶奶的老宅里出来。兴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赵四奶奶咳得紧,叹口气,裹紧衣服,顶风回去。回到家,兴化这样对父亲赵泰道:“奶奶的病厉害,都咯出血来,怕是忍不过这个冬天。”赵泰一脸的为难。赵四奶奶的犟,钢板一般不弯曲,宁死也不愿意搬到赵泰的安乐窝来,病也不看。赵四奶奶再就没了活的念想,去和那九泉的赵四爷爷作伴罢。兰镇的人,都知道赵四奶奶三番五次从医院跑回老宅,都了解,也就说不了赵泰不孝不养的碎语闲话。尽了老人的心愿,赵泰好吃好喝的供着赵四奶奶,给她逝前片安。
深冬时候,兴化从城里买回一台DV。料不定赵四奶奶是哪一天的事,留下音容笑貌,定格生命色彩,用来回忆。
老宅正对门架好DV,把赵四奶奶搀出来。老人颤巍巍由阴转晴蹒跚到阳光下。这时的赵四奶奶,一身黑色棉衣棉裤,裤脚处用黑巾裹起来,成一个倒锥。佝偻着腰,半睁着眼,像只盛夏刚破土的知了猴。手里提着那支烟枪,仍要不时填进嘴里嘬几口。久违的阳光,久违的暖意,赵四奶奶情不自禁伸了个腰,打了个欠。刚见老太太有了起色,兆头回转,连续几声重咳,咯出几口浓血。赵泰忙上前,要扶她回去。当门前架了个新玩意儿,赵老太太见了,来了兴致,不愿回去,偏要上前去打探一番。
这瞧瞧,那看看。兴化视角里有赵四奶奶狐疑而好奇的大眼,遮住了整个画面。赵四奶奶拾起烟袋锅,在这新玩意儿的底座敲了敲,开口道:“这是个啥?”兴化把DV向赵四奶奶详略说了一遍,录音,录像,人进到里面,存下记忆。赵四奶奶又问道:“能留下东西?”兴化连连肯定。赵四奶奶哼哼着转过身去,往屋里走,把一句“”谁也别进来“扔在门外,反锁了门。留下赵泰与赵兴化父子二人面面相觑,猜不透老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门“吱――呀――”一声开了,再看此时的赵四奶奶,可谓惊艳。
只见赵四奶奶头戴珍珠彩凤冠,身穿牡丹绣龙凤紫金袍,脚踩狮子头高花鞋,套着金项圈,钉着珍珠坠,擦着胭脂拭着粉,粉面红唇,人鬼难辨。兴化即时被吓到,以为赵四奶奶发了疯病,忙问赵泰道:“奶奶这是怎么?”赵泰也正吃惊着,细一回想,有了眉目,边催兴化赶紧录下来边道:“这是要唱号子。”兴化道:“什么号子?”赵泰道:“你爷爷活着的时候经常对我说,你奶奶嫁过来的时候,是从兰河上划着船唱着号子过来的,穿着一身紫金彩风袍。到咱家后,你奶奶就再没唱过了,你爷爷生前总是嘱托我一定要让奶奶唱个够。这是人要走了,要把号子留下。”
那边,赵四奶奶已经开了腔。出口开花,哪里想得到这干瘪的躯体还能迸发出这样鲜活的声音。时而短促有力,时而清脆叮铃,时而温柔绵长,时而野性粗犷。似鸣钟,似低语,似训斥,似禽鸣。每一声都唱出无雕琢的质朴,每一声都唱出去雕饰的自然,每一声都唱出向上的劳动力道。明亮悠长,尾音远远的一甩,又一甩,抑扬飘逸间,天地都活了,阳光都碎了,岁月都停了。
“打起号子不费难, 牛角扳弓两头弯; 二十四个车拐随轴转, 十二只脚板跟车翻。”野性的车水号子。蓝天白云,青青秧苗,临水田畔,男女相伴,快乐劳作。挽起袖子,卷起裤管,唱着车水歌,体验劳动情。踏板带出水声哗哗,号子唱着语音朗朗,传遍空旷的田野......
第九章:吹糖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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