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变是在契胡人洛阳三年后发生的。在政变发生之前一年的一个晚上,尔朱罗在猎杀老鼠的时候,遇上了那三个失踪已久的比丘尼的鬼魂。
“我是妙衣。”
“我是妙相。”
第三个年纪小些,她躲在妙相的身后,只探出半边身子,脸红红地说:“我……我是璎珞。”
妙衣合掌弯腰,打了个问讯,说:“请施主随我们来。”
尔朱罗便策马随她们去了,他的心中宁静祥和,比丘尼们着缁衣的身影在前面飘乎不定,周遭的景物渐渐模糊,尔朱罗不太能确定自己究竟走了多远,又走了多久,他只觉得自己似乎是在不断地向下走,向下走,璎络有时会落下一点,怯怯地瞥上尔朱罗一眼,脸上一红,又匆匆地赶上前面的妙衣和妙相——她们两个一声不吭地齐步而行,连头也不回一下。
有一回,璎珞又一次偷眼看尔朱罗,尔朱罗忽然说:“小师傅唱首歌吧!”璎珞的脸霎时红透了,她地摇了摇头,赶上前去。但是,就在尔朱罗以为她肯定不会唱的时候,她忽然唱了起来。那是怎样的歌声啊!那样超尘世的与繁华,像一朵淡青的牡丹,在阴暗的天空下层层绽放;清泉一样的嗓音潺潺流淌,濯洗着尔朱罗的灵魂,尔朱罗逐渐忘了自己是从何处来,又是要到何处去,他被歌声牵引着向前走,并暗中希望这昏暗的旅程永远也不要结束。但歌声逐渐变得飘渺了,变得杳不可闻了,他猛地睁开眼,云雾正渐渐散去,一座黑暗之城出现在黑暗的光里,尔朱罗仰头而望,在高高的城楼上,立着一个羽人,他一看到尔朱罗,便张开一双的黑羽翼,直冲上天空,打了个转,向城里飞去。
桥放了下来,城门轧轧而开。一道丽的灯火从城门的缝隙间透出来,还有隐约的歌声,随着缝隙愈来愈大,那灯火也愈加璀璨,歌声也愈加婉转媚人,当尔朱罗一下跨进那光影里的时候,一座美丽的地下之城展现在他的眼前。比丘尼们引着尔朱罗向城里走去,鳞次栉比的酒肆把道路挤得窄小而弯曲,酒肆与酒肆之间有飞阁相通,天空中飘满了奇形怪状的鬼魂,路上行走着载满酒桶的车子,拉车的都是尔朱罗从未见过的怪兽,不久便会有一群喝得醉醺醺的鬼魂,把臂踏歌,在尔朱罗身边欢跃而过。
渐渐地,灯火黯淡了,歌声也消失了,一个大坑突然出现在尔朱罗脚下。深深的、黑黑的大坑,大得似乎没有边际。比丘尼们引着尔朱罗绕坑而行,璎珞胆怯地牵住了妙相的衣襟,不时有鬼魂打着灯笼,在大坑上飘行。终于又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了成片的灯火,歌声也丝丝缕缕地传来,依旧是鳞次栉比的酒肆,依旧是载满酒桶的车子,依旧是醉醺醺的把臂踏歌的鬼魂……
这座地下之城,便是尔朱菩提挖掘墓穴时,所挖出的暗域。这里原本是一个流放地,在地狱里犯了重罪的鬼魂,都将被流放到这座黑暗之城。但是,这些被流放的鬼魂,却在这里种植出了整个娑婆世界最美味的黑粟,他们驭使跛足的为他们犁地,那些,因为它们的跛足,被从天上赶了下来,他们用地狱之精煅炼出最锋利的犁,他们日复一日地在黑的荒凉之雾上耕耘,并从冥河拉来黑之水浇灌他们的庄稼,就这样,他们种出了最完美的黑粟,当他们收割的时候,从天堂到地狱,到处都充斥着黑粟那诱人的香气。暗域因此而繁荣起来,他们用黑栗交换来强壮的和其他的怪兽,以扩展他们的耕耘范围,几千年之后,他们又尝试着用黑粟酿酒,并且很快取得了成,那酒泛着黑琉璃般的光泽,散发出天地间从未有过的裂鼻之香,任何人只要嗅到它的馨香,就永远也无法忘怀。暗域就是这样成为天堂与地狱之外的另一座幸福之城,在柳芽离开尔朱罗,寻求她的庇护之前,她就已经是无比的繁荣了,在柳芽到来之后,她有理由期望获得更大的繁荣。
但兰撒的存在却一直在威胁着暗域。大约五百年前,兰撒在洛阳城里复活,通过媚术收集了数十个男人的灵魂作为她的男,他们在洛阳城下建起了春苑,他们在春苑里饲养春犽,因为兰撒只有喝了春犽的血,才能从死中复活。起初,他们饲养的春犽很少,因此兰撒要许久才能复活一次,但是后来,他们竟然把所有的春犽都捕获了,兰撒复活所需要的时间也愈来愈短,他所收集到的男,自然也愈来愈多。
数年前,一条鲸鱼从遥远的南海游来,它跨越苍穹,在洛阳上空唱起了嘹亮的鲸歌。歌声使春苑坍塌了一角,几只春犽逃了出来,但是,很快地又被兰撒的男们尽数捉回,惟一没有被捉回的,便是柳芽,她很幸运,得到了鲸玡的保护,但是,在她离开尔朱罗之后,她就不得不寻求暗域的庇护了。
暗域为尔朱罗准备了一艘无与伦比的三桅帆船,当主帆和所有的副帆都张开来时,从正面看去,那艘船就像一只有着四对白翅膀的大鸟,它高高鼓起黑的,缓缓上升,于是,似乎整座暗域都在它的覆盖之下了。
帆船直向黑暗的天空升去,愈升愈高,在下面,璀璨的灯火在黑暗的雾中闪烁。尔朱罗看到了暗域的全景:灯火像一群群闪光的小虫,一直爬入四周无边的黑暗之中——那里是尔朱罗所无法看到的无边无际的黑粟田,黑的在上面拉动山一样的铁犁,在黑暗的雾中犁出几丈深的垄沟;在暗域的中心,是一个的、深不见底的大坑,这是战争留下的残迹,在那场战争中,暗域烧毁了永宁寺的佛塔,战胜了兰撒的男,保住了柳芽;但是,兰撒即将复活,在兰撒复活之前,暗域必须得到鲸鱼的帮助,否则,必败无疑。
成千上万的鬼魂在帆船四周飘舞,他们随着帆船向黑暗的天空上升。忽然帆船猛地一震,像是冲破了一层无形的障壁,鬼魂们都留在了下面,那是他们的世界;在这层无形的障壁之上,则是人的世界,夜笼罩着这个世界,尔朱罗仰望天空,银河在他的头上无声地闪耀,似乎暗域突然之间又从船底翻了上来,带着深沉的,无言地展示着自己眩目的美丽。
“扯高风帆!”船长费达拉站在船头楼上喊道,“转舵向南——!”
他来自拂菻国,这艘船上所有的水手都来自拂菻国,他们原本是捕鲸者,像他们这样的捕鲸者在拂菻国有许多,因为拂菻国的女人需要用鲸须骨来撑起她们华美的裙子。暗域将他们请来,让他们带尔朱罗到南海去寻找鲸群,报酬是一百桶黑粟酒。
找到鲸群之后,尔朱罗将用鲸玡把鲸群引到洛阳。
尔朱罗了他一直放在怀中的鲸玡,自从柳芽离去,它就一直放在那里,这块牙形玉石,是鲸鱼的歌声所化,但是,并非所有鲸鱼的歌声,都能够化成玉石,惟有那沉醉在大海一样深的爱中的雄鲸所唱的情歌,才能凝结为玉,而一旦这鲸玡出现在雌鲸的面前,所有的雌鲸都将为它而疯狂。
尔朱罗现在也正在为柳芽而疯狂。璎珞陪着他到暗域的深处去寻找柳芽,在夏季的黎明一般清澈的梵歌声中,尔朱罗在外边站了。鬼魂们被璎珞的歌声引来,把柳芽的草庐围了一层又一层,他们随着梵歌的曲调般涌动,他们黑的、飘着酒香的泪水竟然把暗域的城墙也浮起,可当一曲唱罢,他们却又欢乐地大笑,把整座城市震得簌簌抖动。璎珞就这样唱了一首又一首,直到有人说,她不能再唱了,否则整座暗域都将在她的歌声中毁灭,她才停止。但柳芽一直没有出来,她的草庐在歌声中兀立不动,如同香花海上的一块黑礁石……
“再唱首歌吧!”尔朱罗对身边的璎珞说。璎珞浅浅一笑,双手扶住船舷,轻声而唱。水手们都静了下来,帆在风中“啪啪”地响着,像是在为璎珞轻轻地打着拍子。
船下,云彩在静默中汹涌。
船长费达拉是一位凡尘中的圣徒,他真的是一位圣徒,他曾经在拂菻国最高的山峰上隐修了二十年,为了抵御魔鬼的,他用斧头砍去了自己的一根手指,最后,他终于获得了行奇迹的能力,能让盲人复明,让哑巴说话,他成了拂菻国最有名的圣徒,人们不远千里来求他治病,向他忏悔;但是有一天,他突然放弃了自己行奇迹的能力,从山上下来,隐姓埋名,来到捕鲸船上,当了一个捕鲸者。
他热爱美酒和女人,就像现在,即便是在进行一次最遥远的航行,他也没忘了带上十桶黑粟酒和五个暗域最美丽的。天一黑下来,他就会对他的大副高喊:“甲板上归你管啦!”就转身钻进舱室,抱住女人痛饮美酒,并在喝醉了之后,从船上跳下来,因为以为自己是一只正在向南迁移的鹳,而在空中盘旋飞翔,忧伤地“嘎嘎”叫,寻找着那根本就不存在的伙伴,直到黎明降临,他才从酒醉中醒来,落在船头楼上,把木槌柄敲得打雷般响,喊道:“全都出来!全都出来!上帆——高高低低,前后两边都升上去!”
春之芽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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