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座位上,小声地向许信道谢。许信拍了拍我的肩,笑着说:“三八啦,兄弟有难同当啊。”
没错,我们是兄弟,有难同当。
可这也只是我们最初的初衷,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而变化永远是出神入化。
出神入化得让我们只好望尘莫及。
高二的时候,我们楼下的是初一年的小同学,楼上的是高三年的老同学。
许信说:“一条是我们已走过的路,一条是我们即将走的路”。
我笑道:“一个是第一层地狱,一个是第十八层地狱。”
许信也笑了,“过了第十八层,就该到黑洞里去了。”
我说,“不着边际。”
难道见不到的总该是阳光吗。我不相信。
我趴着头,一边时刻注意着周遭埋伏,一边小心翼翼翻阅着各种肤色的写真集。许信低着头,用一支支笔在四开或八开的纸上画着一幅又一幅画。时光一点点从我们的左耳流进,又从我们的右耳一点点流出。纵使我有那么多的耳屎在做着抵抗,仍是无谓的,这一流就是三年。在时间面前,我们永远无处可遁,无处可逃。它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我们站在人生最繁华的街景里,左右彷徨,不敢呐喊,小心翼翼。
到处是陷阱,却没有一处有标记。
高三下学期,许得胜因为贪污受贿被举报,判了六年刑。许信的母亲在东窗事发后,以超越光的速度收拾打包好行装,跟着一个冯姓爆发户一起去发展自己的人生光景了。许信则忽然由一个人人捧在手心、耀眼夺目的大少爷转眼变身为一只国产足球,被这个大伯踢来,被这个小舅踢去。足球本身没有错,错的只是一只只臭脚。原先,他是可以住在爷爷生前置办在郊区的一幢小房子里,即使没了保姆保镖,至少还有个安身之处吧。但其母在临行前可能缺乏一定的路费,把小房子卖了,以此买机票。许信从此再无归处了。
他去监狱里看望父亲,始终不提及这些事。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在灾难来临后,他才知道整个世界除了过去一直严格要求,甚至动嘴骂他,动手打他的父亲,没有人会真正毫无目的地关爱他。即使是十月怀胎生下他的母亲,也可以不顾一点点血脉之亲。他的父亲,至少会在早已听到风声时,会冒着危险偷偷取了一笔钱藏给他,会在他去看望他时,痛哭流涕地向他道歉,道歉着说,没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庭,好的父亲。他的父亲会下定决心,好好表现,争取减刑。他的母亲尚且可以肆无忌惮地抛弃他,其他亲戚,就更不用说了,仿佛是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这世间的人情人理,都是因因相生,循循相报。你不能责怪别人不肯帮你,这是每个人的自愿,就像你不能逼一个人吃饭一样。他们不帮你不代表他们有错,他们帮你,只能说你的运气不错。每个人都是独处的动物,有其自私却正常的本性,无可厚非天赋异禀。
许信只好揣着父亲留下的钱到外头租房。我去过他那里,整个房间在放了一张单人床,一箱衣物后,余下的过道大致上只能允许一个人通过。回想以前他家的豪宅,真是天壤之别。处世事犹如饮水,冷暖自知。一起同享人世繁华的人并不一定可以陪你吃糟糠。然而许信也只能苦笑了,在这样一个热闹沿海的热闹城市的热闹中心的热闹地段里,一万多块尚且很难买到一个平方米。所以即使是他的父亲留下不少钱,那也很难保证许信能够马马虎虎地过上个三五年。
回到家,我想征得父亲同意,让许信搬过来和我一同住,结果父亲一下子发怒了,拍桌子瞪眼的,只差没胡子可吹了。
父亲说:“好小子,你想以德报怨啊?他们许家大公子什么时候论得上你照顾?”
我只好对父亲说了实话,我说:“爸,之所以我能进J高,进J高的重点班,并不是因为校方所谓的特别生资,完全是因为许信。爸,是许信向他父亲说了我帮过他的事,并百般恳求,才使他父亲出面让我进了J高。爸,许信对我很好。现在他有困难了,我一定要帮他。爸,你从前教我的做人道理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谁告诉你这些的?那小子?”“不,是他父亲。开学不久后,他就找我了。”我回答父亲。
父亲冷笑了一声:“怎么,想威胁你还是想打你?“我说:“不是这样的,他只是要我承诺把许信真的当朋友,他说许信从小到大就没多少朋友,他希望他能有一个好朋友,互相帮助,真心相待。”
听完我的话,父亲没有再说什么了。其实,我想我明白父亲在想什么。
每个人都不容易,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能帮助别人,那就尽力去帮助吧,毕竟,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也会需要别人的帮助。
后来许信确实住进了我家,但时间只有短短几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去看望了许得胜。总之去过且去过多次了。两个大人之间的谈话自然也是难以得知。但可以知道的是,许得胜确实有所悔改。
当许信再去看望他父亲时,许得胜告诉他,“小信,你应该去追求你心中真正的梦想。不要碰政治,政治这东西就像加在面包里的白粉,让你一次次毫无防备地上瘾,直至整个人都毁了。小信,你不是很喜欢画漫画吗,就去画漫画。不要像爸爸,人生都让你爷爷奶奶安排好了。你要学会追求,学会坚强,学会独立。爸爸很期待你的作品。你好好努力,爸爸和你一起进步好不好?”
许信哭了。原本在父亲面前硬装着的一副很硬的样子一下子垮掉了,变得像一个只有六岁的小孩子在为自己失而复得的玩具哭泣着。
于是,许信离开了,带着梦想与年轻一起上路了,去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追逐崭新的人生。
年轻的时候,总想着这个地方不适合我,恨不得早早离开,追寻想象中的另外一种生活。都是这样的,想着要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抓到自己的手心里。
哪里知道,走到哪其实都一样。
而我与父亲也会代许信去看望他的父亲。再后来,从小就不和的两个大人冰释前嫌,会一起对人生的幻测变化唏嘘不已,对自己儿子的前程充满希冀与担忧,甚至两个男人在讲到共同的往事时,会一起热泪盈眶动万分。这让我想到家里一看就是好几集肥皂剧的母亲。
人,真是神奇的物种。在整个宇宙中,人是神奇的生灵。
至于许信,我和他也是保有联系,只是不那么频繁,但很有规律。固定的时间打来电话,固定地讲上三分钟,固定的时间寄来信件,固定的一张纸一张漫画,固定地加上一句:请替我多多照顾父亲。
自然,我也是固定地回信了。
而现在距离我失败的高考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上不了大学,正好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始终觉得,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特点,都有自己的一条路要走,不必死死跟着某条所谓的主流大道走到底。要想走,都会有路的,坚持走下去,也都会有出口的。我在家里、社会上游手好闲地空空游荡了好几年,后来,在众人的支持下,我暂时向父亲借了一笔钱,开了间书店,不过倒是小小的一间。
这次我等不及许信的信了,先写了寄过去。我想马上与他分享我的心情。很奇怪,信息时代,我们却还是这样热衷信件来往。也许这种传统的交流方式可以带给我们快捷高速通讯方式不能带给我们的安全感吧。
我特别这样写道:“许信,我终于结束我无业游民的生活了。我开了间书店。以后你要让我在书架上看到你的漫画,要让那些画迷们都到我店里疯狂抢购。那样我的生意一定超好,赚的钱也一定很多……哈哈,我也可以很臭屁地对别人说,喂,看到没,这是我兄弟的书,怎么样,很厉害吧。嘿嘿,期待你给我这样名利双收的机会。”
我想,许信应该也要学成归来了。
许信,我正努力着不给你丢脸,你也要努力着不给我丢脸。至少让我们这些爱你的人感到骄傲。许信,带着你的梦想回来,我们一起闯荡我们的青春。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闪闪发光的名字。
书店让素来专制的父亲取了个名字:期许。我大呼难听。父亲很不满,说:“臭小子,还给不给你爸面子啦。”我忙说:“不是做儿子的不懂事,实在是……你教数学,不教语文的吧。”“那也好歹比你高考语文考的那几分强!”父亲竟洋洋得意地提及我的痛处。
是啊,高考落榜也就算了,可我的语文居然只考了四十分,估计我的作文被判零分了。亏我还自我感觉良好,出来的时候还拍拍胸膛自信满满地对父亲说:“爸,这次儿子不会给你丢脸的。”如今,我也只有默默无言以对了。被人抓到了把柄,就好比如女人拍裸照被曝光,管你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总归都是难堪。
第四章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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