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年带着雯燕从柳家出来,两个孩子相跟着往兰湖边的仁义祠堂去,半路就变了天。丰年拽上雯燕一路飞奔,还是没能躲过一场洗礼。到了祠堂,已经淋成两个小雨人儿。祠堂正中奉着仁义孔关文武象,红绸加身,檀香点在铜炉里。丰年爬上圣人象,扯下两块红绸,一块给雯燕裹住,另一块披在自己身上。成了抒仁散勇的圣童男女。
两个孩子坐在祠堂门外的遮雨檐下,看眼前的兰湖噼里啪啦吞雨吃。兰湖里一撮一撮抱团的荷叶,粒粒珍珠在绿荷盘里转个旋子,晶莹莹砸进湖水里。雨与荷的演绎,两个小人痴痴的听看。丰年凑脸到雯燕眼前,突然道:“我听你爹说,湖里封着鬼。”雯燕胆小,道:“你吓人。”丰年道:“你爹这样说的,湖底封着天师钟馗捉下的鬼,鬼气凶得很。镇上人都不敢下湖,才在湖边立下孔关的仁义象,修祠堂镇鬼。”雯燕看丰年认真的样子,怯生生道:“我爹咋没跟我说过哩?”丰年道:“女孩子家的,怕吓破你的胆。”又显出一副小大人的男人派头道:“你不要怕,有我咧。”雯燕真被他吓住,道:“雨快停,雨快停,快回家去。”满湖的夏雨荷,四周围着青石板,被雨洗涮干净,向下淌水。两个小人儿不说话,探着四只大眼睛小心翼翼的盼雨停。似乎随时都能冒出那只厉鬼。
雨下的小些,雯燕扯掉红绸,积久的恐惧尖叫一声,沿着兰湖的青石道往兰镇里跑,任丰年在身后追喊不回头。丰年在后面紧跟上,一个抬头,不见了雯燕的踪影,却见湖里她在湖里挣扎呼喊。她越是挣扎,便越往湖里去。丰年才缓过神来,雯燕落水了,脸色吓得惨白。丰年不会游水,想去叫人,又怕误了雯燕性命,只能看着她眼睁睁的挣扎下沉。眼见着雯燕淹没最后一撮发,幸得瑞兆及时赶来,一个蒙自扎进去,托起死了一半的雯燕。丰年在岸上接过接过瑞兆救起的雯燕,背起来便往镇上跑。
瑞兆从柳家出来,没几步便下开了,紧赶着回家,跑到兰湖便行不动了,这大雨冒不过去。瑞兆从湖边摘下一朵大荷叶撑在头上,躲到一处梧桐下避雨,与对岸的仁义祠堂隔湖相望。雨下小些,瑞兆丢下荷叶伞方要走,却见湖对岸丰年与雯燕相追着出来,雯燕一个失足,跌进湖里。
雯燕喝饱了水,眼见着要做一条淹死鬼,巧得很,亏得丰年的一路颠一路簸,把呛进肚中的水吐出大半。到了柳家,换来松柏柳三人,趴在柳长林的膝上控水,雯燕这才睁开了眼,嘴里喃喃叨语:“钟魁的鬼瞪着鬼眼。”旁人更想听清雯燕口中的念词,柳长林却挲着丰年的毛盖,拿夸奖丰年的话盖了过去:“好娃好娃,雯燕的守护神。”那边瑞兆上了岸,也没再去柳家,怕是松安福又要责骂他个瓜娃,拧了拧衣服回松家去了。回到了家,对松王氏也是只字未提,脱了精光,赤溜溜的躺床上睡过去。
这年正月初一,中华民国成立。柳长林唤来松瑞兆和柏丰年二人,对他们道:“世道变的好了,川戏你们要学,变脸你们要学,学个谋生的法,将来换了世道能赚大把银子。”瑞兆、丰年二人由柳长林领着进仁义祠堂上香行拜,三六叩首,在三家大人佐证下拜作金兰兄弟。瑞兆为兄,丰年为弟,同认了柳长林做干爹。此后,兄弟又被柳长林送去镇里读私塾,兼顾着习变脸唱川戏。再大些,同雯燕一起被送出去读新学。在湖南读新学那阵,松柏兄弟已长成翩翩少年郎,雯燕也是齐耳短发,净素白布衫,藏蓝学生裙子,长成巧灵女青年。兰镇上出来的,总是要回去。三人正预备着回镇,丰年却与瑞兆、雯燕分了路。蒋介石“四一二”反革命夺权,丰年一干热血青年受鼓动,男儿郎,上沙场。丰年真的穿戎装踏沙场,投国军去了。瑞兆与雯燕重新落回兰镇,柳长林在县上为雯燕谋了一份教职,瑞兆仍旧跟着柳长林唱戏。
这天,松瑞兆在柳记茶坞落完幕,多喝了几杯,天色渐渐暗下来。松瑞兆一路晃晃悠悠,不知不觉到了柳家。院子里四下没人,透过红榉木嵌的窗花纸,看得到厅堂内点着灯。松瑞兆沿着墙根走到门前,敲门的手抬在空中,听到屋内松安福在说话,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看等丰年回来就把他们的事办了罢。”那边柏安禄立即回道:“雯燕是个好女娃子,他若愿意跟丰年我也没的话说,可瑞兆哩?”屋内没有人说话,只听到屋内人的抽烟袋的吐气和咳喘声音。松安福又道:“雯燕不能跟我家瑞兆。天下不平,军匪吃香,雯燕跟着丰年吃不了苦头,跟了瑞兆要他到茶坞里端茶倒水卖戏票?那么好的姑娘,我不忍得他在松家受那份苦。”没人说话,松安福又加了一句道:“那年丰年把雯燕从兰湖里捞上来,便定下了是他的人。”屋里柳长林柏安禄仍旧不说话,松安福道:“不敢再耽误雯燕了,男娃子无碍,女娃子可要成老姑娘了。安禄若觉得不妥,将来就由你出面,再给瑞兆寻一个就是。”
松瑞兆没再往下听,转身往回走。刚巧雯燕今天从学校回家,两人撞了个大满怀。雯燕见瑞兆喜道:“瑞兆哥,你急慌慌做什么去?”瑞兆嘿嘿咧嘴一醉笑,迈着太极步走远了。雯燕在身后追喊道:“也不说句话,亏得人家想死你。”
松瑞兆逃离兰镇,进了城。
(二)
茶坞里落座满人。卸下竹轿的挑夫,躲在红漆合欢木椅后伺候的使唤人,落落大方的公子少爷,一壶茶一袋烟,都侯着《活捉王槐》里的角儿。书生王槐始乱终弃,致使二少女羞愤自缢。一夜,二女鬼至书斋向王槐索命。授槐功课的二位老师至王书房,见王不省人事,唤醒叩问。昏迷中的王槐见二师至,声变态异,嗲声嗲声,形态扭扭捏捏,粉面郎君一个回头,戴上了薄薄的红粉佳人脸。柳眉、杏眼、樱桃口,与瑞兆寻花问柳的半男扮女相无异。台上的角儿唱上了真人的戏。台上女面自言自语陈述苦事,台下公子王孙、名媛星伶各自捧场。
瑞兆离了兰镇,在县城开一号新的柳记茶坞,喝茶聊天,卖票唱戏。平日闲情几许,与败家的少爷公子烟花柳巷醉生梦死,摇骰赌钱。
秋去冬来,草木凋零,一眨眼年关将至。柳长林趋书一封给瑞兆,简短几句这样写道:丰年来信年底回镇,置婚雯燕。盼归。
大年三十夜,茶坞的小伙计也关上门回家过年去了。满城四处哔哔啵啵的爆竹声,街上却清冷冷的不见人。偶尔几个,都是落魄的野鬼,破棉袄毡帽,双手交互在袖筒里,看着行色匆匆,却是不知所向。除夕夜有年兽仁眼灼灼,专吃形单影只的孤魂。只有打竹梆的更夫,醉了酒胆子壮不害怕,悠悠踱着步子。“三更天除年兽――”绕了一圈又回来,“四更天年初一――”松安福窝在瑞兆的柳记茶坞门外守了一宿。天大亮不见有人来,便打道回了兰镇――丰年与雯燕的婚事少不了他。独在异乡客,最是怕节时。瑞兆心悸做孤魂野鬼,在花满楼的凤仙姑娘那里吃了一夜花酒。他在别的女人身上醉生梦死,起身出门就忘了昨夜寻欢在何方。踏遍尘世千般相,方觉浮云醉红颜。他心里装着雯燕。
这天正月十六,一大早街上见不到几个人,满月还挂在西天。县城街上有卖隔夜元宵的,过了节的元宵,吃着也凄惶。瑞兆从花满楼出来,要了一碗元宵正吃着,对面柳记茶坞门口停下一辆汽车,身后跑步跟着两个荷枪侍卫,车上下来一男一女。那男军官一身戎马绿长军大衣,下摆盖过膝,顶着蓝白徽帽。女人皮茸披肩,清华旗袍,素面朝天却不失端庄。正是柏丰年与柳雯燕,雯燕挽着丰年进了茶坞,二人俨然已成两口子。瑞兆也没了吃元宵的心思,躲到早点铺的扇门后往茶屋里看。瑞兆此时再见丰年,才觉风花雪月的虚度。低头左右打量自己,一身轻绸市井衣,黑面白底鞋,俨然一具走街串巷的行尸走肉,那里有脸面再去见他们。这样一面自贬,一面心想雯燕跟他走算是跟对了人。早点铺的伙计笑嘻嘻过来问候他道:“松班主,吃好没有?”他一个嘴巴子抽过去,骂道:“方脑壳,滚蛋!”
丰年与雯燕大婚以后,便要回军营去,夫走妇随,雯燕同样跟着走。临走前见不到瑞兆,总觉得心里缺样东西,便按着松安福给的地址寻到茶坞来。不见人,只一个小伙计招呼。丰年、雯燕久等不见人来,留下一封信离开了。
雯燕上车前,回望茶坞,久不肯上车,她不甘不见人就这么去了。最后还是被瑞兆紧唤着上了车。瑞兆见丰年夫妇上车离开,才复又出来回了茶坞。伙计把信交给瑞兆,瑞着打开小心忖读。
第四章:变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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