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剪了干脆的绺寸,左前额留着一支不明显的小旗,打上油很有飘飘吹拂的动感。他与子君的瓜子脸不一样,下颔的锥形不明显,像被人拿着锤子向上砸了那么一下子,便显得有些宽敞。砸了那么一下,他反叛的子像打铁时候的铁花一样,流光四溢。他与子君的叛逆表达是截然相反的,子君不表于外,他要呼哧哈拉。子君道:“看你鼻子眼睛都在跳舞,肯定交了好运气。”沛菡的嘴巴、鼻子、眼睛都是一条严肃的书法“一”字,仿佛受到打练一样,无事不动。像轻易不打架的人容易打死人一样,沛菡五官都有说还休的,他肯定有大喜事。子君尚且没有完全下来,站在楼梯上冲着沛菡支向偏侧一歪脑袋,用支起的大拇指领话道:“走,进屋去。”即便子轩在家,子君与沛菡的谈话也是单独的,当着锦程夫妇的面年轻人的话总说不方便。沛菡道:“伯母,税务局的考核我通过了,下周正式上班。”沛菡却提前留下一段话柄子,这在以往是少有的,他惧畏兰锦程,那棱角分明的脸仿佛用原则砍铸的墙,他身上蘸着小市民利己的油,小有成绩大成事之前,永远得不到锦程哪怕一句利的夸赞:“干得好。”他与兰子君上二楼谈话,可惜兰锦程不在。后来子君向兰锦程讲起沛菡托关系进了税务局,兰锦程一向不支持他报考的三流大学哲学系,又捉住机会数落他一通,说沛菡有远见,表面看沛菡没有念大学,实际上念的是中国最低门槛的最高学府――社会大学。
吴沛菡准备念大学那一年吴先生抱病猝死,吴家家境本就捉襟见肘,本来闲散的吴太太也出来做事,仍旧勉强也供不起沛菡的学费。沛菡与子君是市场经济下第一批秉持“读书无用论”的一代,可谓元老。吴太太碰破头皮为沛菡的大学学费活动无门,沛菡将父亲未开的一瓶酒倒掉一半,在吴太太面前假装醉酒,将录取书撕掉,假痴不癫的与吴太太进行了一些行心灵的沟通,他的嘴本来就会说话,装疯卖傻更是处处开花,直说得吴太太扑簌簌掉泪花子,心想:老天爷总算给我留下一块宝。这才放他到外面去做事。初来乍道的人好像做一道用永无止息的单项选择题,每一扇窗后面都是正确答案,唯一最贴切的答案须要不停地翻牌寻找,沛菡便如草上飞一般轻飘,一年时间换掉十几个工作,总觉得受到生活的欺骗。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便相信神冥,沛菡在天桥上受一位算命先生的话,间接听到神冥对他爱的沐浴,他囫囵相信了关于他升官发财需要一位贤内助相辅的神旨,忽视了神的包容与博大,算命先生的每一句话都是煞费苦心为全人类量身打造的真理,包括对于每一位受难人都适用且必要的话:“说不对五块,说得对十块。”
一直到暮黑,兰锦程仍旧没回来,沈文欣留吴沛菡在家吃完饭,他百般推辞着由兰子君送出去老远。沛菡邀子君周末去坐客庆,子君答应下来,沛菡却补了一句道:“去黄家。”听着像是“皇家”,好像进宫一般。他当然听得出沛菡的无奈与尴尬,一面不在意的点头,一面拦下一辆车子,临关车门子君才补上一句道:“今晚回家吧。”沛菡当然听得明白子君的意思,把手叠在他的手上扶了扶,教司机开了车。
兰子君进宫前买了两罐蜂去吴家,除了一位看家守院的吴太太,吴家空了巢。吴太太又不好走动,家里少有客人,衣食吃穿简陋些,有客人来算是额外过一次节。迎出来一位两只筷子并头连身的半老妇人,开口听便知是中国人在说话,一边道:“来都来了,还带什么礼物。”一边将礼物接下来。吴先生过世后,不说财产,单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也算是家道冷落,除却惯常收水电费的,那都是伸手要钱,没有人有单独的时间与一个老妇女联络感情。门楣上还贴着两年前的联,褪去了鸾红,粉着鹅卵一样的苍白。不再花里胡哨,门神搽吴太太面一样的白粉,狰狞恐怖也显得有气无力,倒觉得可怜。家有白事三年不见红联,不听响竹,等待新事盖过来,可惜它们还要再等一年。厅堂都是按照传统布置,左右沙发,正墙贴画,原本是一张天光的寿星,吴先生过世后吴太太便摘了下来换上财神,倒是很有逝者安息生者且行的意思。她把兰子君当作干亲,除了子君,吴太太不愿意与别人说吴沛菡的不好,撇下老家儿亲娘倒插门去终归是要教人戳脊梁的,她与别人只说沛菡在外面做事忙,抽不出空先回家走动,反倒还能为她通情达理的慈母形象贴金。又是儿大不由娘,好像母鸡没有办法预言鸡蛋的命运,是孵出小鸡还是变成煎蛋。天下父母大都如此,由他们造出车却不由他们铺设轨道,儿女成长的方向也就由不得他们把握。吴太太已经不点粉饰,两条眉毛淡得像粘着胶布猛力撕过,两只眼睛已经圈定好下陷区,原本那张出演热闹的脸一下子安静下来,仿佛锵钵消闭,花着脸唱念做打的角儿都舞着衣袂碎步退下,只剩下一张清冷冷的台子,她本来就高瘦,更显落寞得突兀。女人老去从卸妆的那一刻开始,这话不假。吴太太向子君问了一番近况,子君将被三流大学开出的事另说成主动请辞,吴太太愣了愣,没说什么,她心里有数也糊涂。现在的年轻人有他们时代的主见,可到底子君与沛菡的读书无用论是主见还是歪理,她究竟也弄不明白。
吴太太起身洗了一只,在他另一边旁边坐下削皮,亲自递到子君手上,教他掮着两只窝儿吃,她“唉――”一声长叹,好比总攻前的冲锋号,子君知他要开始对子君念沛菡的经,他断不清白吴家的案,抢在她开口之前起身道:“吴姨,我还搁着事要办,时间紧。”不忘掰着腕子看表打马虎装样子,他又不能说是去黄家,只说生意上的事。吴太太跟着送出来,惋惜道:“本来想留你在家吃晚饭,沛菡前几天回来买的八宝荷叶粥的料子。唉――你们现在都忙――”她现在成了一只气筒子,生活总遇不顺,大小都要叹几声气。她现在是年轻不复,若能倒回去三二十年定是个多愁善感的美黛玉。他仍旧赶在子君离开前,低声向子君说出了她最关心要紧的话:“有空你说他,他去的那个黄家钱都不给他花。他回来一次就要从我这里刮一层油,他昨天又来,我一个吃低保的小老太,哪里有那么多钱补贴他。你说他,你说他他听。”子君出来吴家又不要为吴家母子摇头,没有一个男人,不是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长大的,长大后的男人却多数把自己的怀抱为一个后来的女人无私打开。
那后来的女人确是有勾魂的能力,不怪沛菡受在她的掌下。子君方捺过门铃,便听到一只恨天高的铆钉鞋“噔噔噔”蹬着节奏踏过来,及至隔着一扇门,子君便开始想象这黄小姐的模样。黄嫣然的貌相并无供人回味的独特,却气韵诗华,丝丝吹着那么一股和暖的风,从眼耳口鼻中向外,带着和煦的惠贤,教人心里暖暖的,深处联想甚至可以挖掘出一帘桃幽梦。倒是她翠青的褶边碎白裙带着些干脆的清凉,上身很款式的穿一件黑小坎显得正襟一派,盖住了她珍惜的一点素面桃花的粉气,仿佛永远有那么一缕清风,吹掉男人对她的妄想。大家庭里的千金,遮扬抑的气质培养得自然很的有一套。子君没来得及多看,她便开了口道:“你定是兰子君,沛菡没少提起你,黄嫣然,幸会。”终究是大人家的千金,交际的礼仪很是周到,教子君不好拒绝那只伸过来的手。子君与她握过手,她也不多寒暄接过子君的见面礼让开身给客人引路。子君与她擦身的一瞬,心中“咯噔”一下,仿佛满棉花的鼓锤在蒙布的鼓面上闷声敲了那么一下,那只左袖筒竟然是空的。子君震找不出适宜的言辞出来救驾,震惊尴尬之际,沛菡“噔噔”从楼上下来,一壁整理领带一壁向他抱怨道:“你早些打电话来,我好教人去接你。”他今天革履西装,显然是行到了政客的入口。子君想她穿长衣一定是遮短,好比女人的年龄男人的积蓄是不便教人知道的,索装作不知她是断臂维纳斯,一壁想一壁对嫣然笑道:“我怕提前了你,定要我先去医院检查SARS病毒,政府家程序多门槛高,不好进哟。”那黄嫣然“扑哧”一声笑出来,赶紧拾起右手来去掩。沛菡急忙上来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贴在上,小声道:“祖宗,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老爷子在里屋,待会儿见了,你可别再乱说。”子君扯下沛菡的手,连连称是,不忘向沛菡汇报一句道:“要学新闻联播唱赞歌。”嫣然听了又捂着嘴偷笑,向沛菡说话,很平常的把自己的断臂开诚布公:“这位兰先生厉害,恐怕我剩下的这一只手不够用来掩面遮笑的。”
第十八章今晚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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