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君接到张灵电话的时候,正与白慧梅捉着一只橘子剥皮,她不管他听电
心些揭着橘网撕。挂掉电话,子君道:“张教授叫我。”她低着头不抬,仍旧一心捉着橘子撕网。子君知道她不愿意他走,便以这无声的沉默表示。子君预感是因为论文的事,又不敢耽搁,在她头上轻轻别,急匆匆要走,却被慧梅在背后叫住,匆匆跑过来把那剥过皮的橘子塞进他的口袋,轻松道一句:“快去吧。”她又在赶他走。子君担心解释不清论文的来脉,又打电话叫上冷苏黎。苏黎路上还在跟子君玩笑道:“他请你去大福华,你算是头天颔贴地,面子大到天上了去。”子君一昂头,像鼓满气的皮球,并不说话,教他羡慕去,上门外的陡斜门梯,飘飘忽忽的,脚下墨绿的园林树,黑洞洞的不值得一看,撑起前途亮堂堂的铺过来一大片闪亮的霞帔,漫步云端莫过如此。踏进福华,他并不去找张灵,他心里有念旧情节,先看向那有故事的角落,迎眼便看见那里坐着父亲兰锦程,似乎绑上了幌金绳,缩手缩脚的,子君从头到脚的刺被拔个干净。子君很想镇定,可是心里有点急,只得左右摆头,似乎在找,借机道:“你的好姑父……旁边是我爸!”苏黎嘴里嚼着一块从果盘里顺来的西瓜,听子君说罢,一口“血”喷出来。兰锦程看到了子君,招手让他过去。子君向张教授礼貌的问候,然后向兰锦程介绍冷苏黎。这是并不寻常的,全是因为旁边坐着一位张教授,兰锦程此刻是一面权威的镜子,他的交际手段,完全反映在他的脸上。那张灵是一个裁判,时刻准备着吹哨警告。子君兄弟二人不在乎与兰锦程针锋相对,甚至歇斯底里,共同生活二十多年的两个人,彼此的了解可以伸及灵魂,却绝对不准许自己在外人面前让父亲挂不住面子。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子君低声下气到头点地的恭顺,排场上给足锦程面子,心中一万个不愿意。兰锦程手眼通天的作风,在子君身后长上一根尾巴,从小学跟到大学,子君又是天生的派,拼了命的想要甩掉他,抖得愈厉害,那尾巴愈加耀武扬威,似乎向每一个观光客炫耀道:“看!这是我儿子。”
张灵对兰锦程道:“你养了个好儿子。”与先生碰杯兰子君又说不出的别扭,好像穿着西装西裤的青衣长袖翩跹。子君先知礼起身向张灵敬酒,他如坐磐石,满面红光,理应的受过来子君敬的酒,捧到嘴边“嘶溜”一声喝个底朝天,端着个杯底冲向子君回礼,子君勉强挤出一抹晦的笑。子君是讨厌礼教宗法的,始作俑者的夫子后四千年,别开天地令创一家的圣贤没出过一位,识字的人都在那里对孔丘礼膜拜,根植的思想不允许有个,只得在这潭浑水里克己复礼,没有的鉴赏能力,什么都是和稀泥。兰锦程说好话也要骂他“犬子”,“犬子在世伯手底下念书,高徒出名师,还要劳烦世伯照顾抬爱。”张灵道:“好说。”仍旧免不了要问起兰鸿儒。张灵道:“鸿儒这些年好着呢?”兰锦程道:“好着呢,好着呢。”张灵道:“岁月不饶人哪,想想也真快。当年我们风里雨里一起爬滚打,大半辈子过来了,枪林弹雨没把我们怎么,料不到有那一出,他……”张灵故意留了一个话尾巴,要兰锦程拽住往上爬,他已经模糊了兰鸿儒的脾气,下不子来解了二人的结,预备从兰锦程嘴里套出口风,不至于由被求人成了求人,失了主动。兰锦程是来为子君铺路的,病树前头万木春,世界需要新日照亮,又不能污损兰鸿儒的名声,说个模棱两可,教他猜去。兰锦程道:“家父看得淡,都是过眼云烟。我本分不够,说不好你们的话。”子君听出端倪,兰家与张家隔辈已有交情。张灵从兰锦程嘴里探不出虚实,立即改口拿兰子君说事道:“一代更比一代,子君这孩子后生可畏。”他并不说论文的事,只道:“子君有哲学的慧根,别的孩子见事论物不比他。”口头禅将要出来,“当今大学生――”照顾到身旁的苏黎,话到一半咽了回去,生生憋出一声空叹,“唉――!”兰锦程娓娓向张灵讲到与子君在专业上的交锋,子君插不上话,兰锦程不免要借着张灵这台屏蔽仪为自己拉分,他已经有了三分醉意,这话直是面着子君说出来,由凑到耳朵苦心孤诣说悄悄话的声音放大到父训子的音量道:“这社会不比从前,科研做学问熬到哪个年月才有饭吃?看的是什么,钱!有钱能吃饭,有钱能当官,有钱能上天。你年纪轻轻不吃物质神,不跑市场跑哲学。乖乖……”张灵听着这话刺耳,听者有心,似乎在影他,心里也明白,原来兰锦程是不同意兰子君修哲学的。左手拉住旧朋友,右手再交新朋友,为子君辩护道:“隔辈亲,这点像足他爷爷。年轻人,有的是热情,有的是活力,总要跌跌撞撞经历了,撞了南墙了,哎――这才知道幡然悔悟。”话说出口,又觉得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子君并不对他感恩戴德,在心里问他道:脚疼吗?兰锦程道:“张教授这话说得对,看看,张教授现在身兼着张氏家族集团的董事。手执金如意的文曲星。”中式的西方称谓总会有所突破出新,深邃到内涵中,就像远渡重洋到了中国的“”,变身“你是民,我是主”。张灵这般的深刻人物,不进斤酒讲不出震耳发聩的实话,好像大漠的沙,非大作狂风不漫天起雾。兰子君偷偷给他兑了几杯烈的,三杯下肚,效果明显。醉了酒的人,句句愤懑不平事,语不惊人死不休。张灵醉道:“当今大学――”开口仍旧是半句口头禅,“实用至上,作弊、抄袭、贪污、腐败、桩桩件件的道德沦丧,三百六十行,行行有混蛋,混蛋源何处,钱权泛滥。”兰锦程也是酒上眉头,唯唯的点头称是,辨不出他说的丁卯是非。倒是苏黎,一只手托着脸,憋着笑冲子君挤眉弄眼,那是一张快乐的变了形的脸。“教育有疾。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在,针石之所及;在肠胃,火齐之所及;若在骨髓何?司命之所属,无奈何呼!”子君见不得张教授酒后满口之乎者也的貌态,像那酒后滑稽的已字辈的孔先生。子君找理由去卫生间,出身来,很快跟上了冷苏黎。二人不约而同的笑作一团。苏黎仍旧不忘拿张灵的迂腐骂厍谋儿:“可惜没叫那陕北汉子来,他们一定有得共鸣。”
兰子君回来,张灵意犹未尽,开始掰着手指头罗列中国大学的进化史,道:“一九一九年,蔡元培要把京师大学堂变成现代大学,学校自治,学生,彼此朋友关系;一九五二年以后,中国大学学习斯大林模式,大学其实是技术实训基地,为社会服务的螺丝钉,彼此同事关系;一九七七年,高考闸门再次打开,大学得到一代最有理想的追求者,彼此恋爱关系;到了当今大学扩招,招生推动GDP,彼此早就成了交易关系。”他打了一个酒嗝,含混道:“改革三十年,大学从市场化进军国际化,再到今天扩招提升为产业化,中国大学真............”子君狠狠在上拧了一下,免得自己手舞足蹈起来,赶紧灌下一大口酒去压。
末了,子君与苏黎兵分两路,将兰张二人送回住处。兰子君送兰锦程进了一家宾馆,沏茶倒水,好容易教他躺下了,人仍旧稀里糊涂的说真心话。人与人之间的平静需要酒精,尤其是男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事情比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事情更教人难以启齿,尤其是父子。这比一刻要珍贵,兰子君能够与兰锦程安静的共处,静下心来盯着他看,眉眼口鼻耳隐约的能发现兰家人的面貌名片,不怪他们是父子。清醒的人反倒没有对糊涂的人的怨怪了。锦程用?h染抗老,蚊蚋般的白发丝丝缕缕爬出来透气,子君发现了不免鼻子一酸。他是兰家的柱子,梁倒墙塌,要撑得住。子君为他掖紧被角,轻轻带上门出来,将手伸进口袋,无意间触到慧梅强塞给他的那枚橘,掏出来看,上面仍旧满是纹络的白网,他悲观地想:他是那枚肉的橘,兰锦程是那联络密织的网,怎样挣扎,他终究是逃不出。
已有之事,后必再有,余万万千人之中再遇邂逅,你怎知想那是我煞费苦心安排的不经意;以行之事,后必再行,我念你复日复年,怎记得彼时初见,会有这般如隔世的背影目光。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他是太易爱人的小王子。
第十二章 三百六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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