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更教人断魂,像蘸了皂荚的铁刷,层层秽垢剥去,光秃的山之间就被涂上了绿油彩,白天如此,夜晚从来逃不掉沦为比黑暗还要沉重的墨绿。白天的新鲜与荣光,都免不了黑夜的沧桑与肮脏。痛苦拔尖向上,嘴里喊着“生命”“生命”。有人活了,又有人死了,草木一季,耐不住永恒。心情是跟随一生的。兰子君最熬不过雨,自不是外出无门,他是更愿独处的。它们比女人的头发要揪心,烦恼丝牵上男人的心尖儿肉,它们窝编成一个隐形的大巢,罩住,教男人由思考的疯狂沉淀成温驯的猫,教女人更多愁善感,它们从来不吝惜感情,相思滥情也无谓,眼泪是它们最丰富的资本。下雨了,那是男人女人的大众。是对女人富有争议的称呼。男人追求有夫之妇叫痴情,女人追求有妇之夫才称作。故事总是说给好听是非的人听的,好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有了那些来日方长的男人和不堪回首的女人,生活才被得意味深长。
她永远是大红大绿的重彩,与出没于名利场的名媛花旦一样的心理,光彩在自己身上,却永远看别人的在眼里,怕被忽视,恐被遗忘。何淑曼擎着一只海棠红的油布伞,脸上扑了淡淡的胭脂,嘴角勾了一圈轻彩。这雨天,下手重了容易花,脸上适得其反的结果教她宁可抛弃精致。她的头最有意思,一直以来就是个万花筒。周一披一肩茶黄大瀑布,周二挑一支悬空马尾,周三扎一柳复古大麻花,周四平一绺齐眉刘海儿,周五竖一个未开的荷花苞,周六盘一朵盛开的牡丹髻,周日放假,闭门不出。周日的空暇惯,她今天只简单培了一个芭蕾髻,看惯了浓妆抹,这淡妆更倩姣许多。好像看腻了梵高的抽象油派,换换口味,齐白石的花鸟鱼虫更是别有味道。何淑曼是小眼睛,比白慧梅水汪汪的灵眼媚气,因她是细弱的病气嗓子,说话便要由嗓子来补救,瞳仁从左到右打一个圈儿,男人就对她喜闻乐见了。心地不正的人,认为她的眼睛要比慧梅的美,魂儿都被她吸了去。兰子君与厍谋儿一起吃饭回来,红耀耀的伞云盖,便知是何淑曼,挑着雨帘,像嵌在墙上一幅婷婷的画。
自从何淑曼争取出国名额的活动被子君尴尬的撞见,她便隐隐觉得子君在有意避着她,他对她的好感像清明的雨,积攒了一冬,之间溃散殆尽。她后来也见过白慧梅,打心底里喜欢她,她永远不化妆,素净的如刚退过皮的荸荠,眸子是能影人的湿水圆镜,搭配她不杂质的美丽,整个人是一颗玉镶钻。她喜欢她却不待见她,女人与女人之间天生互相抵制,甚过文人相轻的自负,更况何淑曼认为白慧梅抢了她的男人。交际场的人,在哪里都吃得开。她来寻子君,为的是送他一个学生会的官做。那学生会的主席对她居心不正由来已久,女人的姿是要挟男人的资本。藉他向她夸下有求必应的海口,逢学生会换届,淑曼便想着向那主席要一个小权势,借花献佛到兰子君头上。男人在权力面前是吃了迷魂药的傀儡,历代君王皆如此。兰子君一旦受恩于她,她与他的事情尚且还是有眉目的。那主席也欣然应允,当然不是让何淑曼做空手套白狼的买卖,同样有他的不轨企图。他们各自怀心事,男人与女人之间斗上心机,智商堪比爱因斯坦。
厍谋儿每次见到何淑曼都要脸红,还没走到她跟前,就把遮雨的伞让开一片空间,雨打湿了头发,用手拢出一个中缝造型来,碎绺子在额前耷拉着,姘成一颗心形。这努力到了她跟前都成多余了,他始终是闷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她的。淑曼把所来目的向子君说了,子君并不接她的话茬,有意无意问道:“张教授可好?”像一把锐利的刃,“嚯”一声划开她的肉,凉飕飕的往里面灌风。女人在爱的人面前是了刺的獾,心甘情愿被拔了刺,还要无所怨言的接受奚落。何淑曼道:“他是一个聪明的人。”子君嘴角动一动,不愿多问,拾起已经收起来的雨伞,唤上谋儿与她一起走。他擎着石蓝底子的伞,墨绿的荷叶团绣在一角,雨水一滴滴从筋骨上滑了下来。有这样的说法,绝聪明的人那里都不行,傻子往往是绝好的配种机器。子君想,这样的话当着张教授的面讲,他也不会听出其中的端倪。也只能这样隐喻的讽刺他。厍谋儿不明就里,在一旁听了尚且以为他们在夸奖张教授,突然来一句附和道:“对,他是绝聪明的人。”有何淑曼在,语毕赶紧沉寂下去,像青蛙捕飞虫时候的,突然伸缩。
那刘主席生得一张娃娃脸,圆圆的头,红齿白,胡子刮得很干净,也没有多少眉毛,似乎刮胡子时候偏了手。队伍排出了一字长蛇阵,学生会正在候选继任衣钵的学生官,皆需要过他的眼。一张铺着米黄打底淡格的桌子,他坐在头把交椅,自恃唯我独尊,旁边坐着几个副座的人。子君定睛细看,左数第二个竟然是白慧梅。淑曼领着兰子君与厍谋儿一起进来,她第一眼便认出了白慧梅,她是嘴眼通天的人,脑子里立刻绞出一台剧,径直上去与那刘主席交涉。白慧梅见子子君与何淑曼一同走进来,心里自然有话要说,碍于场合,只能自己说给自己听。余光中瞥见子君朝她来两束光,不回应反倒显得她肚狭量小,抬头示他一抹强颜的笑,便低下头去做她的记录。子君领受了这抹微笑,好像善意的谎言,目的是好的,却明明是在撒谎。子君心中道:“糟糕了。”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斗争与部队之间的斗争一样,较衡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气度,以何淑曼博识世事的气场和心思,她是九尾狐狸,白慧梅是波斯猫。子君看着淑曼与那那“唯我独尊”咬耳朵,却不知何淑曼的话故意放到让白慧梅听到的音量,道:“我带来的人叫兰子君,你给往前排一下,他与我的关系不一般。”白慧梅听了,心中点燃了烟花,一颗一颗爆炸散花,得她浑身颤抖。她手里着一只原子笔,原本的一个“王”字,生生被写成一个“噩”字。子君不愿意做官,这方面他是遗传了兰鸿儒“才不仕官”的学风,更近一步说,他不愿意赊下一个人情。早就打算好了的送谋儿一个顺水人情,他亟需要一个证明价值的成就,在冷苏黎面前不至于弓腰驼背。等“唯我独尊”唤他名字的时候,他假装吃坏了东西闹肚子,一边责怪谋儿带他去吃不干净的小吃,一边闹着要上厕所,半推半就,把厍谋儿推上了舞台。
何淑曼一头雾水氲在头上的时候,白慧梅在人群中捉住了子君的目光,他的向她做一个胜利的手势,她捂住嘴俏皮的笑。
昼尾巴上的太阳,是烫金的印泥海绵,透着光晕看,像雾里花。尚且没有完全入夏,已经有赤着身子的红男绿女,蛋黄的海滩,掺杂着跳跃的欢声笑语,他们是耐不住子的。兰子君通过窗望,仿佛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完美,夕阳、海滩、,被裱成了一帧画。这个位置子君去年请吃饭与慧梅坐过,仿佛现在仍旧有她的味道。何淑曼开诚布公,打开天窗说亮话,直问他让贤的事。兰子君皱眉挠头,吃吃艾艾讲不出应该的话。远海处,一只鸥在海天边处画着坡谷曲线,一眨眼就没了踪影,飞进了那夕阳后的完美世界。子君不以为意,看着窗外幽幽道:“那主席脸太长,像一颗门牙,不在他手下做事便罢,添作他的手下肯定要被他啃。”淑曼见他这懒散的态度,似乎她的所作所为画蛇添足,生气道:“那是我好声好气给你求下的机会,将来是毕业找事做的财富。”子君回过头来,盯着她道:“我的将来?”淑曼被他这么一看,顿觉心中跳跃着一只鹿,立马慌了,左右打着眼珠道:“对……你的――将来。”“我的将来?”何淑曼听出来,他在引他往话套进,转口道:“你就不能认真一些?”子君便不说话了。何淑曼继续道:“你是不到山前不抬头,等你到了毕业年,你就明白为什么大四学生寝室会空巢――都走了――都谋一处安生立命所去了。大学是天堂,一点一点抹杀理想的天堂,你去社会罢,那里是的地狱。前途未卜,怕下地狱的继续考研求学,家庭经济好的都被送出去了――”子君在这里截住道:“你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何淑曼了下来,两只手拿到桌上来,一对拇指不停地绞。风起来,呼啦呼啦吹起帘子,那绣在帘角上的柳丝纹路海浪一般上下起伏,打在她的脸上。她脸上的碎发被卷起来,散开了贴在脸上,子君觉得她可怜,像飘摇雨中的风摆柳。她没必要在子君面前装疯卖傻,他撞见过她的背后活动,就是在这大福华的门外。她前途未卜的时候,张灵救了她又吃了她,拿她当卖肉的窑姐儿,出来进去,又给不了她名分。他兼着张氏家族的董事、三流大学哲学系的院长教授,他是名流。不过是过不了的心坎儿,这违伦悖理的师生恋,权当是对冷暖芝的报复,他又不敢张扬出去,只当的药。哲人自力更生,也自生自灭,黑白是非,谁都不知道。哲学系为数不多的保研出国的名额保到了何淑曼的头上。她无奈道:“世道很复杂。”子君想也不想回道:“世道很简单,是人太复杂。”这话在她嗓子里堵上一根刺。
第十章 唯我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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