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厍谋儿的话匣子让酒开了,他的国学素养遍地开花,成了把酒言欢,吟唱盛唐的李太白,开口成文,出口成章。谋儿挥臂激昂道:“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子君,我是下面的人,你请我吃饭就没瞧不起我,我当你真朋友,听我跟你说我们那里的事。嫂子你也听着。”慧梅红了脸,匆匆低下头去。谋儿道:“黄河之水天上来,八百里秦川隆。我是黄河上游的人,天上的人。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家里是真跟不上时代了,全是庄稼汉、放羊娃,没见过汽车船,没听过古典交响,还是平板车秦腔戏的茹毛饮血时代。我是爹娘用锄头刨出来的大学生,我离乡求学的那天,娘还在爹面前打劝辞掉眼泪说,‘出去干个啥,养了二十年不就图个劳力帮衬,放走了死在外面都没个信儿。’我爹说,‘出去给他爷还愿。’我爷是关中学派的后裔,临死前就给我爹留下‘砸锅卖铁供谋儿念大学’的话儿,我们山里几世几代不出大学生,亏得我爹老传统,以顺为孝。送我出山的前夜,全村人为我送行,一宿没睡没睡,卡着点打三通鼓。凌晨一通除霉运,三更一通震四方,黎明一通送远人。谁走不出大山一辈子没出息,临行我爹送我一句话――‘君子不患无位,而患无所作为。’”那最后一句话仿佛是点名道姓的骂子君,直觉得一只鼓锤在耳边幸灾乐祸的敲。谋儿又喝一杯酒,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那眼圈已是红红的了。谋儿长叹一口气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子君,我与你们是有差距的,你们生活在一场彩电影中,我却在扮演一部黑白默片。你们灯红酒绿交际场,我还在勤工俭学;你们香车别墅美女陪,我还在还贷按揭;你们基金股市炒黄金,我还在医保老保。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我们对这个社会的认识程度大相径庭。”子君哑口无言,慧梅低着头叼着一只吸管汲可乐,本来的万里晴空,忽然便乌云密布了,子君觉得谋儿再说下去定要晴空炸雷暴雨滂沱了,连忙打圆场玩笑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往厉的腐朽王朝都是农民起义军掘的坟墓,马克思先生不也说人民群众是基础嘛,放心,你不孤单,十三亿祖国同胞与你同在。”厍谋儿眯着醉眼看着子君笑了,抬起手来将要说话,一头趴在桌上醉死过去。子君心里一颗石头落地。那老板娘还算好心,让子君放心,说是要孩子腾出一间灶房来让给谋儿今晚住,子君连忙道谢。厍谋儿醒死一半,恍惚中仍旧要眯眼看子君结了帐才敢大胆的坠入深渊。
兰子君与白慧梅从闻香来出来,兰白二人牵手并肩,灯影绰绰的,那影子像顽皮的橡皮糖,拉长了又缩回去,追前面又掉到后面去。倏忽被迎面的一男一女住了脑袋不放,女人松开揽着男人的臂,双方都定住了。又是一身红如火,染红的妮子红大衣,下摆荡荡的引人入胜,只看得到一截小腿下的和高跟鞋,头发盘成一个髻,被那身边的老男人托着,更显一个少妇形象。何淑曼略微尴尬一怔便打发了无措,对张灵教授道:“今晚巧得很,碰上兰子君。”子君心里嘲笑张教授的得周到,却需要师以礼相待,主动走上前去向他赔笑招呼。他是教授,大帽子压人。张教授像被冷暖芝发现“鸡无力”一般,急着逃跑,却仍旧要顾得上与兰白二人的礼尚往来。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事实就是罪恶的开始。他和她都是聪明人,彼此心照不宣,只是子君想不到淑曼说的出国门道竟然是当个“卖肉的”,没等淑曼开口,便替张何二人开道:“张老师的师生宴今天可是到你了,你比我们幸运,劳张老师花钱出来吃馆子。”又对张灵俏皮道:“张教授你可偏心唷。”张教授抓住了救命稻草便不放,道:“被你小鬼头发现了,好好好,下次评上你要比这档次高的。”又找回了老师的尊严,竟然教训兰白二人道:“青春年少须努力,莫要辜负好韶光。”慧梅羞的笑,子君脑袋装受教。张灵攒着眉慢慢往前走,留下淑曼说话,淑曼盯着慧梅上下打量道:“子君有福气,这女孩儿水灵,叫什么名字?”子君介绍道:“白慧梅。”淑曼边转身后退着往前走,边咂味这名字,只道:“好名字,好名字,赢下他的心也应该。”说罢,转身潇洒地走了,留下一串“得得得”的高跟踏地音。慧梅听着是淑曼在夸她,笑着说这个师姐优秀。子君听着,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一心入俗世,九牛拉不出。淑曼的声音潺潺的宕远了,他们才往前走他们的路,动起来长短虚实前后左右,人已经看不见了,终归是个影子。白慧梅晚上要去姑妈家报平安,子君子君执意送她,她模棱棱的道:“好......不好......”子君便笑了,道:“只送到楼下,不面。”慧梅便得意的笑了。出租车上,慧梅趴在子君的耳朵边道:“我最害怕坐出租车,很多出事的。”子君并没听进去,心中仍旧想刚才张何二人的事情。现实如此,无德的量可以掩盖道德的沦丧。子君心中骂道:士有百行,以德为首,他不好德,是个衣冠。
“倒是爱子心切,你来了太阳城,他就电话打到了我这里,好呵,朝廷有人好办事。之前他怎么就想不起我这个妹妹?”她用帕擦擦眼泪,平平情绪道:“也好,又恢复了我们兄妹之间的联系,谁让他是我哥?好歹你是我的外甥,你在学校里大事小事来找我,有你这个姑父呢,远亲的,有个照应。”反倒提起了不该提的人,又吧嗒吧嗒掉泪道:“你姑父……我的苦衷,给你说不清……那个挨千刀的老不死。”冷苏黎心里明白却不道破,她仍旧把他当孩子待,怕误导他。导师成了不受好评的亲戚,只觉得尴尬。西方人称呼爱的人都是“honey”“darling”,到了中国人嘴里都成了“挨千刀的老不死”。冷苏黎从张家走后,那马向远便来了,冷暖芝着一头蓬头发,穿丝来开门,见是马向远,流于轻薄,林黛玉成了潘金莲,轻慢道:“唷,马老师,今日儿个吃学问来了?”马向远一副愚蠢的相,道:“吃肉来了。”冷暖芝故意卖糊涂道:“吃肉?今天我没去市场,怕是要等下一顿了。”说着,要关门给他看,马向远手臂一挡,道:“你不就是就是一块肥肉,秀可餐。”说着挤进门去,嘴含着嘴呼哧哧吐气道:“我知道他今天不在,思夜想的肥肉。”冷暖芝一把推开他道:“你还知道来,我当你是癞,只吃第一口鲜。”话说着退回屋里去,引着马向远跟着走。马向远边进边道:“骂得好,骂得好。我是癞。”廪实识礼仪,饱暖思。,开门。冷暖芝世界里的小哥塔赫被放逐。
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悄悄传到张灵的耳朵里,他知道丑事不扬,有人抱看笑话,只能静观其变,装上聋子的耳朵哑巴的嘴,全跟没事人儿一样。年终,三流大学教授提名没了马向远,马向远于心有愧,知道事情败就不好意思向他明着,这时倒刚好用得上他之前准备好的“菽水之欢,久亏此职。”明里不来暗里来,寒假前给学生上的最后一堂课上,马向远气急败坏,用马哲历史与辩证的至上哲学背地里与张灵教授分庭抗礼,马向远道:“国家建设的责任总有一天要落在你们肩上,我最不同意那些‘一代不如一代’的是古非今言论,你们要谨记:你们是时代的儿!是天之骄子!当今大学生――真棒!”子君夹在起哄叫好的学生中,偷偷捂着嘴笑。
金蛇入水去,奔马矫腾来。三月入煦春,微风渐祛寒。
因为兰家父子矛盾,子君留在学校与玫瑰一起过中国年,算是两个有家不能回的伴儿。中间,沈文欣熬不过念子之切,千里迢迢来太阳城看他。兰子君与母亲的见面与相处是一座围城,未见想进来,见过想出来。她还是那么一个叨絮不断的女人,在外人面前沉默无声的保持警觉,似乎谁都有在窥视她袋中钱财的嫌疑,在亲人面前永远是一条叮当作响的浅溪。她这么一个女人,一个母亲,除过在兰家父子面前吵杂的斡旋,别无他法。这处境与心境,兰子君现在理解不透。他带她去海滨看海,那是她半生以来看海,的邂逅难免不教人欣喜若狂,即便如她这样的老古板,也能在脸上看到孩子般的灿烂。他给她拍了照的,教她把相机带回去,以此藉作她这辈子见过大海的证明,可惜后来不小心被兰锦程删掉了。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子君陪她游玩,也没有一个好兴致,长久以来对兰锦程的积怨在她面前全浮到脸上来,他自己心里也不能理解,一个母亲为什么要代承受那么多莫须有的家庭仇恨。子君心的时候,是看她在自己身边疲惫的睡去,目送她独自一人上车离开。太阳城的茶有名,她走以后,有一回他看到一家颇有意境的店面,叫“书、茶叶、良品”,便后悔没有买一些茶叶让她带回去。他接到沈文欣从凤凰城打来的电话,心里惦记着兰锦程与他的隔膜,复又狠下心来道:“明年春节我仍旧不回去。”懂得选择,学会放弃,得住,耐得住。这是一个人在外生存的信条。
第七章 不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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