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去往清溪的客车上,一会儿颠簸一会儿安稳,好些枝繁叶茂的树木投射下斑驳的影子,细细碎碎,落在以千姿百态行进的客车玻璃上,流动成影。偶有阴翳的大块影子,遮住我敞开的书页,恍惚不清。
母亲坐在身旁,随车身摇晃不定,眼睛却异常专注于我,我感觉到目光的情深意长。更知道,开口之后的话必离不开责问和不解,不满于为什么我总是捧着一本又一本的书聚精会神地研读的虔诚样子。不止一次地指责我是书呆子,家里堆积如山的小说杂志,终有纸包不住火的时刻,之前尚可随手丢放在这里那里,后来暑假中考结束,被我从一个个的角落里踢腾出来,打发这个长得没法再长的假期和无聊。
然而这,都是在去清溪之前了。
我尤为清晰地记得初三临近中考的那段日子,我是如何地痴迷形形色色的图书杂志。在偶然的一次数学课上,我昏然欲睡,同学从课桌下面递送给我一本80风格的新潮杂志,至今仍为我珍藏,接触到郭敬明韩寒这些人的文字,时日渐长,觉悟益深。相比之下,喜欢韩要倾心尽力得多。彼时正是叛逆少年,对习以为常的陈规旧矩总是充满怨怼和排斥,仿佛众人齐心协力走向的地方和达成的共识,无不带有虚与委蛇的成分。并不喜欢那会儿郭小四甜得发腻宠坏喉咙的缠绵悱恻,因了与自身生活的不相般配,隔着雾里看花的距离,生生地折磨自己,唯美的爱情柔软的情愫以及忧伤的结尾。感情缺乏生根发芽的土壤,再充沛的雨露与阳光亦付诸东流。那样的文字,被注定成茶余饭后的调剂和解放,如破落家庭睡卧的一张舒服华丽的床,躺上去沉淀一身疲惫风尘。韩寒就不一样了,犀利独到,幽默之下残酷的讥讽,折射出的矜悯之心,常常叫人大笑过后不禁掩卷沉思,甚为感叹。林雨翔在纵横交错的生活网中逶迤前行,亦步亦趋又自怜自叹的际遇经常叫我定位到自己身上来,大同小异。原来艺术里的人物,也如自己落魄跌宕,内在的孤独无处安放。
潜移默化极深的,是韩寒对我思考意识的唤醒。比如教育从彼时至今日依旧循环往复的刻板模式,桎梏无数学习者的手脚大脑,虽有共识,但只是限于在身体里供五脏六腑交流,付诸文字大声疾呼的在我看来韩寒是第一人。如此,难有不起崇拜之意。那般痛快淋漓的文字,曾日夜交替地在脑海里翻腾,像一锅沸腾的水一样生机勃勃。还曾深为忧虑地为他担心遭遇不测,被查封或者限售,甚至于疑心某天某时被绳之以莫名其妙的规则。想着这些思绪惝恍迷离。数学老师的一个咳嗽或者英语老师分析题目的声音戛然而止,都会叫我一瞬之间便回转到现实课堂上来,并且多半带上冷汗满额,小心翼翼地蹭同桌一下,是不是老师要提问我了或者讲到什么地方了。
在文字里,眼泪再滚烫激情再炽热,到底是为陌生人释放。
可,除此之外,外面又是那么冰天雪地,无处安身。
运气不佳当然也是有的,被英语老师察觉到读小说读到不亦乐乎的兴头上,兴奋到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此时,老师势必不怀好意地走过来,提问我一个刁钻的问题,败露我的心不在焉,种种劣行裸露无疑,脸上的光彩转眼收敛,藏得严严实实。某时,故事中流离的命运和离奇的周折攫住注意力,纠正到老师的设定范畴里不是一马平川,嘴角的微笑似收未收,困在囧途。
行驶的路程是一段崭新而陌生的,既是新奇又是叫人心生抗拒。我这样想,心潮起伏,翻开的书页看不了多少个字,神思浮游在外,不时眼睛瞟向窗外的新鲜景致和未曾目睹过的面孔,在心中评头品足,予以鄙夷或者冷漠。目视许多人在视野中出现,游动,然后消失,对一个与自己持有距离的存在致以关注,不觉超过触手可及的爱护。充斥着冗长、拖沓、乏味的浪费,是失去追求的人的牢笼。我发觉日渐依赖的是这自我剖析似的臆念玄想。
在尚未遇到一个值得颠倒视线水平的人之前,我始终是自己的信徒。
清溪是我即将抵达的地方,在我想象之中是一座臃肿而庞大的城池。人群熙攘,百态千颜,嘈杂一片。而我要驻足的,仅是这座城池的一席之地——清溪五中。
校园的千姿百态,也是在我亲密接触后日久生情的,逐渐渗透心意,与此后的自我生发与演变貌似有言在先。好像一场梦境,我们早已相识,多年不见仍是契阔谈燕,对酒当歌。冥冥之中,他似乎等待我很久很久,这旷日持久的思念,更伟大于毫无怨怼和懈怠,生根发芽,静默如一颗尽态极妍的树木,向来忠心耿耿,精卫填海。
当然,这是很久很久以后才定型的事情了。
清溪是全国闻名的教育城市,特别是赫赫出色的清溪一中,每届高三毕业生上600分的人数以千计数,上重点线两千余人,考入北大清华的人数近百。它集中了覆盖全国各省市的优秀生源。上学的艰苦与不易,可想而知。并非每一个学生天生丽质,怎样古怪的题目都做得得心应手,如有神助。近水楼台先得月,在一中的笼罩下,我将要到达的五中也沾染了光彩,成绩节节攀升,名声响亮起来。
起初,我初中毕业考试,如果名正言顺的话,考入的应该是当地的县一中。但那已经不可能了。中考成绩实在惨不忍睹。
中考成绩即将公之于众的晚上,爸妈早早提前一两个小时守候在电话机旁边,反复地拨打查询分数的号码,听到了不知多少次的“目前查询系统尚未开通”的提示语,我终于瓦解掉被亲朋好友格外热情的关怀所积攒的勇气。一言不发地挪移到自己的屋子里,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床铺冰冷,和天花板的脸色一样寂寞堪怜。我倒不如化成一缕灰尘,坠在蛛网上,旷日持久地发呆沉默,不必思考成绩纠结的糟糕事情。如果可以成真,我是不是会一直像当初这样不计后果地自私下去,赢得忘却与安详。这样想着,不由闭上眼睛,不去向外界倾诉缭乱的奇思幻想,流云闲影。成绩终究是要公布的,这是不得不面对的,我无路可逃。只是预备的心已经呈现落花流水的萧条,到哪儿去博得真相捎给凄凉音信。果不其然,我考得很烂。每当日后对他人说起,我总是打马虎眼,悻悻地走开。我总在可以避重就轻,搪塞给他们虚拟的分数,保全虚荣。
父亲在沙发上坐定,低着头,灯光在头发上照耀得白发若隐若现。点燃的香烟缭绕不息,眼神似远似近,眉头紧锁,低着头沉思的样子。尽管这死寂之下是可怕的爆发,到底点到为止,父亲一声长叹,然后站起来,一手夹烟一手抱肩,在斗室中踱来踱去。我没敢抬头看他一眼。母亲在一边叹气不止,目光在我和父亲之间辗转,全是焦急和无奈。暗淡至极。父亲也不理她,随口敷衍几句,或是摆出停止的手势。我在电话机旁,默默地低下头,不敢有丝毫声响。那死寂如坟的片刻,心坠到了最低点。仿佛连心脏跳动一下,都要竭力克制,不可剧烈,以免发生不合时宜的声音。
母亲这时,处在茫然无序,大抵会开始追究过去犯下的粗心大意,责问我是不是没有好好学习,光顾着贪玩或者谈情说爱了,耽误了学习云云。我反感得不得了,狠狠地白她一眼,扭头对着他处,一句话也不和她多说了。她又拿起电话,反复地拨打查分号码,在纸上记下分数一遍遍地验算。口中念念有词,看上去若有所思的忧愁模样。
再没有比这更加漫长的夜晚了,天空好黑好黑,用尽了力气来渲染这单纯的颜色。没有月光,没有晚霞,没有唧唧虫鸣,和风吹草动的窸窣。
其实,我害怕极了。头像灌了铅不觉往下沉降,恨不得化成一丝云露,消隐在空中。不会有人在乎我的踪迹,我谢谢大家对我的无视。
当一个人肯定一件事情确凿无疑了,势必不敌与十个人对你耳提面命一样不遗余力地灌输,对于考试升学这件事情,我承载的已经不单单是自己一个人未来的坦荡如邸。更是舆论的千篇一律。他们把自己未成形的夙愿,寄托在我身上,可以推测到我还没有落草为人的前生,他们已经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商议着决定着,从一出生,我的使命就被注定。像很多人一样的顺理成章。我表演的舞台,起初多半是很多人一样搭建的,至于表演的精彩与糟糕,也由他们矢口定夺,不容置喙。我和好些人一样,所以习以为常,心照不宣地生活着。春草秋华,逆来顺受。
在黑暗中无望之谷低回,沉吟之极,恰好一个电话打来。是清溪五中的一位老师,要我报名,解释说,我所在的初中的某位德高望重的副校长,曾是他的物理老师,小学同学也有正在五中读书,而且成绩不错,建议我去探听衷情。我听着,不胜其烦,懒散地应付他。他不知,我无精打采的话语明显掩饰不了慌不择路的羞怯。我一意孤行的对自己说,只要不去乡里的高中读书,随便什么学校收留我,即是莫大的眷顾和赏赐。在不明就里的茫然中,我唯唯诺诺地应了下来,去清溪五中。对于这个选择,是没有半点准备和期许的。相当于命运为我打开的一个缺口,涌流出年深日久的淤积,我不再犹豫,也听任突如其来的安排。我对那里,一瞬间产生的憧憬和想象,崭新的人事和故事即将开启。
第一章:开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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