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顺便对你说那两座小洋楼一座是李占领家的,一座是胡春玲家的。李占领家爸是个包工头,在郑州领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建筑队,俺爸就曾经呆这个建筑队里干了三年。俺爸说他之所以干了三年是因为这个建筑队比别的建筑队强,虽然天下乌鸦一般黑,可他这个包工头从不打骂人。俺爸说要不是当了大队书记他还会呆下去的。要不,还能干啥?百姓百姓你就别兴,你就这命。哦,据俺爸说呆建筑队里离天明还有一百个小时哩就起来干活了,一直干到天黑一百个小时才算收工,要不半个工也没有了。因为你太不像话了,人家都能干你就不能干吗?这样,干活的都累得倒地就要死。他还就怕你倒地就死,人命关天吗,所以一天到晚都像个鬼魂似的在工地上转来转去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万一有人倒下来死了那可咋办好啊?平常不开支他也不借给你干活的钱,除非你死了十八回,再不救就彻底永远地死掉了才能下不为例。想要钱,到年终上他家结帐吧。那也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记得你没日没夜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干了足足有七百三十个工而且在小本子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哪年哪月哪日张三李四王二麻五胡七在工地东南方抢时间进度,可跟他一对就不对了,他帐本上你才干了那么几个工。为啥?还能为啥,你没干呗。你要说记错了冤枉你了,好,全建筑队恁些人都没记错、都不冤枉单单你的记错了、冤枉你了,你这不是冤枉我、错怪我吗?简直没理赖三分,血口喷人吗!你要是不愿意,咋着吧?武的,打!好,打我跟你来着,啥时候顾的了,反正呆俺这一亩三分地上哩,强龙不压地头蛇,七孙才怕你哩。怕了吧!文的,好,等其它人叫帐结清了再说吧。你等啊等啊等啊等了足有一百年终于等不下去了。咋着?结帐?你的帐不是早就结了吗?没有?那好,等过年儿一起再结吧。你不理?你想咋着吧,我早就说过了,统一结帐吗,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吗。都像你今儿来一个结帐的这样着、明儿一来一个结帐的那样着,我还过不过了?嗯?求我?算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就破破例给你结了吧。才这几个工?瞧瞧你,干活的时候不好好干,一结帐光嫌少,唉,真是人心不不足蛇吞象啊!算了,我吃点亏,就给你按百儿八十个算吧。过了年还上我那干去吧,好好干,我还不会亏待你。要是不去?不去就算了,反正这世上多的是人,一天榷十个也榷不完。还去?好好好,就这样说吧。说是这样说的,是不是这样做的可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见过好些干活的从他家出来没有一个不是骂骂咧咧的,发誓过了年再也不去了,并开始计划过了年哪儿去干活。这可能是真的,不过也不一定,就像他说的人心不是蛇吞象哩。不过他家每到过年的时候总会惹来不少麻烦这确是真的。比如有年大门就叫人家给烧了,不过以后再没烧过,因为他换了铁门,随便烧,没事,只不过费二斤漆再刷一遍罢了。但是麻烦照样有,比如大年夜一起来大门口放了一个花圈或者没有花圈却臭气熏天,仔细一看,血红的大门上 忽满了屎尿!总之防不胜防,你说缺德不缺德,简直缺德带冒烟儿。有意思的是李家从来没有像庄里人们通常遇到这种事或类似这种事那样骂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而是忍气吞声地"钻进洋楼成一统,管他屎尿流",屁也没放过一个。后来我问过李占领他爸咋就能这样脱俗,能够做到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或者恁有大将风度临危不惧、遇事不惊。李占领说:"啥!俺爸说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管他哩。又说一咒十年旺。俺家还不是照样吃的香、穿得光,啥事也没有!"真的,他家真是啥事也没有,他爸照样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的绅士一样东游西荡的,他妈照样细皮嫩肉、擦脂抹粉贵妇人似的养尊处优。这是咋回事呢?啥,可能真是一咒十年旺吧,谁知道哩。
相反,胡春玲家就好完了,我是说她家从没出过啥麻烦事儿,而且正像她家大门上贴的春联"富贵门第春来早 勤劳人家庆有余"那样"万事如意"。她家真是万事如意,这一点没有谁不承认。说到她家就得说她爸了。说起他爸来就像承认她家万事如意一样,庄里人没有一个不承认他聪明、夸他钻挤、能干、服他会做生意的。他爸的确会做生意,你就是死也得承认这一点,要不然你保准死不瞑目、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总之是不得好死且死不安生。真的,不信你听我说吗。他爸是做粮食生意的。你虽一听"做粮食生意"就以为他的生意就大得不得了,其实就是个粮食贩子,只不过一开始骑着洋车子贩,后来开大篷车贩,现在呆集上开个收购点贩罢了。她爸可能天生的就是个贩粮食的料儿,贩粮食贩得神乎其乎的,生意场上有句话叫"赔本不干,够本不干",总之不赚钱不干。可他爸够本干,赔本也能干,而且照样能把钱赚得排山倒海的。你说神不神?比如芝麻,粮站收是一斤两块四,他下乡收时也是两块四,而且不除袋子不除杂,又省了跑路,人家自然愿意卖给他,而且慌得跑掉鞋都顾不上拾,再比如豆子,他一块钱一斤收,只卖九毛五。这是咋回事儿?谁都想知道,谁都在打听,可就是知不道这里头的弯弯儿。直到过了差不多一百年,他爸的一个老表外出打工总是挣不着钱才跟着他学做生意才知道了这里头的玄机又实应得要死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大家才识破了天机。这里头的弯弯儿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就是掺糠兑假。你别以为掺糠兑假谁都会,这里头可有学问哩。你要是不管砖头瓦块只管掺只管兑,连瞎子都会看得出来,谁还要呀?就是要,几扒几除的还有啥呀,毛也不会有一根了,那你还不赔的哇呜哇呜的?这里头的玄儿可多着哩。比如芝麻,要想掺糠兑假就得掺兑跟芝麻籽大小差不多的碎土,这样他就是过上一百遍筛子,一千种筛子也筛不出来。说到兑土得说说胡春玲家爸兑土的事。这事儿现在三乡五里的人都知道,而且成经典——人家在讲类似的事的时候就会叫这事搬出来加以证明,引经据典吗,以使自己的话具有说服力。事实上也的确灵验,对方正脸红脖子粗地抬你抬杠哩,一听这典故就会叫头点的跟下冷子似的,而且满面羞愧,而且八体投地。后来连开玩笑也引用呢。比如某一对男女任谁说也结不成秦晋之谊,可偏偏百年好合了,人家就会说某人在对方面前一定兑土了。不知道掺假这事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还是保密的需要,一般都在夜里弄。夜里黑不嗒嗒的啥也看不见,别说铲土就是尿泡尿都看不出冲冲东还是冲西。不过,没事儿,胡春玲家爸就是有本事。看不见铲土不要紧,扒墙吗。哦,那时候她家的院墙还是土搭的哩。扒了墙搬屋里砸,砸了筛,筛了兑,大功告成。这样没过几年她家的院墙就扒完了。这可咋办?没事儿,就像俗话说的扒了土房盖瓦房,扒了瓦房盖楼房——这话下边应该还有一句是扒了楼房盖班房,不过不大会,也不太会,谁知道呢,只能肯定一点,那就是现在说不大合适。胡家盖了楼房就该拉院墙了,土墙没有了正好拉砖墙,还省了拆土墙的工钱,又加块了拉砖墙的进度,真是一举三得,能不叫人八体投地吗?再比如豆子,这可不能兑土,太扎眼了。那咋办?好办,兑水!哗哗兑上一百桶水一搅拌,第二天一装袋子,袋子口装没兑水的特意挑选出来的又大又鲜又干净的豆子,人家不但笑咪咪的,还又掏烟又倒茶哩,嘿,胡春玲家爸可真有办法!胡春玲家爸有办法的事可不止一件两件,还多着哩,恐怕一百年都讲不完。你要是真想听,我就再讲一件吧。就像俗话说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样,胡家也不例外。这本叫胡家难念的经是俩闺女一出门子,恁大家业留给谁哩?留给儿子呗,可是还没有儿子呀。生呗?生?计划生育恁紧咋办哩?这……是不好办。好办!人托人,能通神。他就找了俺爸,叫俺爸想办法给他弄个指标。哦,对了,俺家那台金正VCD就是他送的,两口子一块儿送来的哩。他说:“古书记,老同学,咋弄耶,帮帮忙吧。瞧你的命多好啊,我一看见梦生就起你眼儿。想想办法吧。”一提到我,俺爸就笑了,俺爸不能不笑,我是他儿子吗。我是他儿子本来没有啥,可要真说起来可就有啥了,就像胡春玲家爸说的都说“闺女是娘的小棉袄,儿子是爹的铁杆腰!这话一点也不假呀!别看我手里有俩钱,可我这腰咋也直不起来,见人矮三分呐!”俺爸一开始啥也说,直到胡春玲家妈哭起来,胡春玲家爸拉住俺爸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古书记,帮帮忙吧,我求你了。古胡不就一月之差吗?你抬头看看,哪有月亮呀!”俺爸这才说:“好,这个忙我一定帮。不过,丑话我先说到头里,办成办不成,我可没把握。现在跟前几年不一样了。办不成你别恼我,办成了你别谢我。”胡春玲家爸连忙说:“好好好,好好好。”千恩万谢地走了。俺爸叫这事办得咋样我也不知道,因为这事才没多大时候,也应是十天八天前吧,就像《真心英雄》的歌词那样“不经历风雨,怎么能见彩虹?”再说据我观察这半个多月本没有风也没有雨,平和得很。不过,现在可是夏天,正是彩虹肯出现的季节。啥,到底能不能见彩虹,谁知道哩。
哎,我再跟你说一件事吧。俺爸当大队书记忙是忙,可就是他妈的好,至少平息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事情是从俺妈生了我开始的。当时的情形叫俺妈讲起来俺奶奶真是高兴疯了,就好像生我的不是俺妈而是她似的。一会儿说“我给你擀面叶子去,”一会儿说“我给你打碗鸡蛋茶去”,一会儿说“我给你沏碗糖茶去”,一会儿说“我给你炖条鱼去”,一会儿说“我给你杀只鸡去”围着俺妈团团乱转。这叫俺大娘、俺二大娘十分眼气,背地里俩人叽叽咕咕没少说俺妈跟俺奶奶的坏话。不知咋的,这事叫俺奶奶知道了,她才不在乎哩,说:“有本事给我生个孙子,我照样待她,没本事说也净瞎搭。哼!”又不知咋的,这话传到了俺大娘跟俺二大娘耳朵眼里了,俩人只说了一句话——一人半句是——一个说“骑驴看唱本”,一个说“走着瞧吧!”后来俺大娘、俺二大娘就跟俺家弄掰了,谁见了谁都不搭腔,还楞眼红筋的。再后来三家就爆发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不过,自从俺爸当了大队书记,这战争就再没打响过,而且就像一九四五年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一样,两家笑哓哓地向俺家举起了手。从此以后,俺大爷、俺二大爷跟俺爸又亲得像亲兄弟一样了。不但这,而且俺大爷、俺二大爷再在人家面前说话时都是趾高气扬的,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一百倍似的。啥,反正俺爸这个大队书记照俺妈的话说当的他妈的值着哩。
第十章:小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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