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栽了,品种太赖了,结不出啥好果子。”俺妈一见我先下手为强的架势就慌了神,赶紧跑过来阻止我。
“哎,不是说是优良品种吗?”这是我多会儿在村口听几个大人说的。
“优良不优良您爸还能不知道?那是对外说的,要不群众的意见才大哩。”可能是受了俺爸的影响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俺妈习以为常地跟我也打起了官腔。好笑吗?可俺妈确实是这样说。“哎,跟人家可别说,啊。”
“哄人的呀?那不要不中,俺爸不是最烦这样的事吗?”
“不就是不中吗。”
“咦,那才稀罕啦,不要不中?还能叫谁吃了咋的?”
“你知道卖树苗子的是谁呀?”
“谁呀?”
“林书记家老表。他跟您爸呆一坨不赖,还能咋说?”
哦,我忘了对你说了,俺爸是大队书记,林书记是公社书记——这是老百姓的说法,尽管我出生那年就改大队为行政村、改公社为乡(镇)了,可老百姓还是大队、公社的改不了口,可能是积习难改吧。哈,积习难改,由此看起来有毛病的不光是我,大家彼此彼此,谁也别说谁。
哎,说到哪儿啦?说俺爸跟林书记呆一坨不赖是不是也?这是真的,不说多好,用“好的穿一条裤子”这句话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举例说吧,要是哪一天俺爸买精装的四五老酒、宋河粮液、张弓特曲或者硬盒的豫烟、金芒果、红旗渠,你看吧,第二天晌午或者歇晌林书记保准来,比俺家组合条几上的大钟还准。反过来说,要是俺爸哪一天兜里装着一半瓶酒或者两盒烟从外面醉醺醺地回来,不用说绝对跟林书记坐到一条凳子上了——这是我跟俺妈多年来总结出来的。(哦,我智斗奸商时打醋用的酒瓶就是由此而来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俩人好的比铁杆汉奸还要好。据说这种关系也叫朋友,而且还分了类,有一个专用词叫酒肉朋友,嘿,啥玩意儿!
所以,我一听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别提有多瓤了,真的,你就是把我大卸八块我都没有气力动一动。不哄你,我真是没有气力动一动。我咋动得了哩?天天骂人家卑鄙、无耻、自私自利,这回轮到我了,我才知道自己并不比人家高贵到哪儿去,一样自私自利、一样卑鄙无耻。我这个混蛋、混蛋、混蛋!不过,论到底我还是三条腿的蛤蟆,我真的是三条腿的蛤蟆。我的意思是说我跟人家还是有点儿不同——尽管是那么可怜的一丁点儿,可毕竟有一丁点儿呀!这一丁点儿不同的就是我脸红了,而且又不由地犯了老毛病,我是说我生平第一次骂了俺爸。
我咋能不骂他哩!这个伪君子,伪英雄!我当然要骂他伪君子、伪英雄了,他的易容术太高超了,简直比黄蓉还黄蓉,他欺骗了我,而且一骗就是十六年,十六年呐!你知道十六年意味着啥吗?它整整包括了人生两个最最美好的时代——天真烂漫的童年和无所畏惧的少年呀!你不知道在此之前我有多崇拜俺爸,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最最了不起的人。我说的这个了不起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了不起,而是包括很多很多内容的,比如高尚、正直、诚实、善良、勇敢、伟大等等,一句话,世界上所有的褒义词统统统统都跟他不沾边了,就像你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突然衣裳都不翼而飞了一样,别提有多难过了。唉,我的这个爸呀……
基于以上这些原因,我才确实骂了俺爸的,不过不是吼不是叫也不是嚷,最多只能算是囔囔。因为他是俺爸,我到底有点不忍心,最主要的是呆俺妈面前。俺妈崇拜俺爸比我还厉害哩,要是叫她听见了,她一定非打死我不可。真的,别看我成天价惹事生非的,可我有时候也很胆小,你说我是胆小鬼我也无话可说,虽然我一向最看不起胆小鬼了。
哎,你别不信,我真骂俺爸了。原话是这样的:“俺爸真是个混蛋!”
我多会儿跟你说了,我就怕俺妈听见了,可怕鬼就有鬼,俺妈还是听见了。这下可捅了蚂蜂窝了。俺妈那时正准备回灶屋做饭哩,一听这立刻转了回来,像安了轴承一样的又快又灵活。她把腰一叉、头一抬、眼一瞪,厉声问:“啥呀?你囔囔啥呀?”瞧,连俺妈也说我是囔囔出来的,可见我是多么的胆小了,我真恨我自己为啥恁胆小哩。她还不依不饶哩,你听——“您爸咋着啦?嗯?妈的个屁,叫你养活大养活错了?过来!”我知道我是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就在劫难逃吧,反正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果然俺妈举起巴掌朝我掴了过来。她那样子就像饿虎扑食似的又快又猛又准又狠,我心想这下子完了。虽然这样想虽然有点怕,我还是准备挨她这一掌,之所以准备挨她这一掌是因为我觉得我应该像个英雄侠客一样敢承敢当。事实上她这一巴掌我根本没挨着。并不是俺妈心慈手软了,而是本能让我躲开了。不,不是躲,我没必要往脸上贴金,是逃,落荒而逃。唉,看起来我真不是当英雄的料。
俺妈没打着我,见我反而逃跑了,就在后面撵起来。这下子可真把她气坏了!是的,这一回我真是把俺妈气坏了。因为俺妈并不经常打我,虽然说每打一回都让她特别解气,可这回不一样啊!我的意思是说这回十足我是应该挨的,不挨就是不给她面子,不给她面子她自然生气。因为本来已经生气了,再加上不给她面子她自然要生的气就气上加气、火上加油,所以说这回我是真的把俺妈气坏了。不过正像俗话说的十八的刁不过二十的,俺妈比我聪明多了,她撵撵不上,打打不着我,还有第三招:骂。她的骂词自然非常难听,可我一点也不往心里去,换句话说我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我不好她也光彩不到哪儿去。不过,其中有一句却叫人受不了,的确叫人受不了!这一句完全与她无关!
“看你个七孙,头扬扬的,浑身上下有一点好地方没有!”
她说的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她地方,可不是说我有啥病,比如牛皮癣、白癜风、腋臭、灰指甲、脚气等,而是说我毛病太多,比如多嘴多舌、好管闲事、骂人、发脾气、不听话等等。综合起来跟人家说我的完完全全一致,概括起来就是三个字:坏小子!
瞧俺妈叫俺爸护的,我只骂了俺爸一句混蛋,她就这样对我又打又骂的,还叫我数落得体无完肤,就好像俺爸是天神,我是恶魔似的。俺妈以前可不是这样,她总是骂俺爸没能才、没出息,说她寻了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要不是看在我跟俺妹妹的份上早跟他离婚了。有一回她骂俺爸:“瞧瞧人家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再瞧瞧咱这个烂摊子,就这还是个男人哩,成天价头扬扬的跟洋葱样,还不投哪尿窑子里死了去,活着他弄啥?”这一串连珠炮轰得俺爸爸脸红脖子粗的看着俺妈。俺妈见他这样更生气了:“不服气是吧?有本事你给我挣个十万三回来,我再不说你一句,叫我咋着我咋着。没本事再不听点,我咋恁平和耶?我咋恁没出息耶?我咋恁没价值耶?”这几句话俺爸可能真吃不住了,“唿”地一下就窜了起来。俺妈一看,与其说是吃了一惊不如说吓了一跳更准确,说:“你敢打我?动我一指头我就跟你离婚!要本事没本事,呆家里要威风可怪铁。哼!”要说俺爸真不是个男人,我就看不起他。比如这吧,俺妈这几句话无疑于往他心尖子捅上一刀再撒上一把碘盐,我都以为他一定会跳起来揍俺妈一顿,谁知道他愣了半天竟然“啪啪”扇了自己两耳光然后像个娘儿们似的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骂哩:“我没出息,我没本事我不是男人!我没出息,我没本事,我不是男人,我不是男人,不是男人!”你不是男人难道是女人啊?不可能!没本事?没本事也不能恁窝囊!没出息?真是没出息,哪有自个儿打自个儿耳光的?哼!不过,自从俺爸当了大队书记就风平浪静、安乐祥和了;因为俺妈还真说到做到,不放空炮,俺爸叫她咋着她就咋着,乖得很哩。
顺便对你说吧,我骂俺爸这事最后的结果是,苹果树苗没栽成,俺妈打我没打成,我那顿饭也没吃成。总之是失败了,两败——俱伤。
每次我挨了打俺妹妹总会对俺奶奶说。俺奶奶总会说那句一成不变的话:“您妈又打你了?疼不疼耶?可别再犟了。”废话,完全是废话,怪不得俺妈背地里叫她老不死哩,成天价净说些废话。我要是听她的那才怪哩。甚至越不叫我犟,我越要犟,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嘛。
嗯,背地里俺妈确实叫俺奶奶老不死的。我知道这是骂她的。不过仔细想想,骂人的话也是有道理的,至少是大实话。比如说吧,如果我上俺姥娘家回来,要是叫俺奶奶知道了她一定会问,尤其是俺爸当了大队书记以后。开头一句必定是:“您姥娘给你做的啥饭耶?”我要是说很丰盛,她一定撇嘴再加上一句“您姥娘家有多财主耶。”我要是说平常,她则会骂“瞧您姥娘的个腿,外甥清寂不去一趟,去一趟就做这样的饭。”总之一句话,她咋的也瞧不起俺姥娘家。
第四章: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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