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像去践行崇高理想般大刀阔斧义无反顾。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他就是要去刺杀秦王的荆轲,一个不折不扣的侠骨英雄。他又走起来,夜雾稀薄,烟波荡漾。他将手伸进裤袋,寒星瑟瑟,月笼如纱。他疾步走着,左右看了看,两旁人家的灯火已是星星寥寥,惨惨淡淡。他走在金庸武侠的江湖里,警惕了周遭的飞镖和暗箭,策马扬鞭,跋山涉水,披星戴月,枕戈待旦,为朋友义气刀光剑影血染夕阳,为儿女情长风餐露宿泪洒山江。他走着,被自己的想象感动了,热血沸腾,汹涌如潮。他感动地额头渗出了密匝匝的汗珠,又用手背不停地去擦。后来,他觉得用手背擦汗严重损害了一个侠客的形象,就改为用劲摇头甩。但是,他来来回回走了很长时间,却发现杂货铺都打烊了。他买不到火。他一时颓败落寞起来,心里泛起英雄迟暮的辛酸和感慨。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街心停下来,他朝东长望,再转向北,继而面西矗立,最后,他眼睛朝南,迎风而挺,遏然如松。这时,他脑海里浮现了一个伟大的历史场景。他听到某年某月某日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用他不熟悉的方言庄严地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他又看见场景里突然闪现了他的身影,当毛主席字不正腔很圆地说完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时候,站在一旁的他从毛主席的身后走到毛主席的身前,转过身来,给毛主席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字不正腔不圆地说了一句:毛主席,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我想抽一支烟。
他听到他说,毛主席,我想抽一支烟。
他没有等到毛主席的回答,一阵风吹过来,他脑海里的场景就模糊了,久远了,烟消云散了。他落寞的心灰暗到了极点,差一点委屈地哭了。他顾不得英雄的形象,伸手擦去被冷风冰凉了的汗珠。他觉得他依旧失败透顶,糟糕透顶。他觉得他不认识自己。不认识这个晚上的自己。他恍惚觉得他生活的全部都毁掉了,土崩瓦解了。他毁掉了他全部的生活。他的生活毫无意义。他毫无意义。他眼里的吴家村和亲人,他所谓的爱情和对一个年轻老师不知道归属于哪类感情的想入非非,他的学习以及视他学习成绩好坏来分配的命运。所有的所有,都没有意义,都没有任何意义。他不想这样想,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切,为了什么。
他居然又坐下了。坐在了十字路口的街心。他掏出烟盒,在正东、正北、正西和正南各放了一支烟。他将自己囚在四根烟组成的正方形方框里。他瑟缩着,喘着粗气,失落早已成了坍塌。他看到他的家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似乎正直落日时分,大火与落日交相辉映争奇斗艳,一时间难分伯仲。紫绛色的浓烟蒸腾着,仿佛一条巨龙般挥舞在天际。他坐在他家门口一块圆滑的石头上,苍凉而宁静。他看着烟雾缭绕的废墟,脸色肃然而沉郁,仿佛失去了知觉。他坐了地宽天长后,沉重地直起他好像瞬间枯槁了的身躯。他闭上了长久凝滞了的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的时候,他发现他正木在一棵古树的风烛残年里。他看到一个叫吴越寒的长头发的男人,站在家的废墟上,飘飘乎如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吴越寒吹着五色陶土烧成的泥哨子,脸上仿佛披挂着菩萨给的慈悲。声音将吴越寒的头发扬起来,抚摸着,烘托着,如浅海里一株株长了脚的水生植物。吴桐摇了摇头,他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仿佛一个宝蓝色的梦境被打破了,他看到梦境里的吴越寒携了一缕孤烟和那环绕周身的曼妙音律脚踩一片云朵驾鹤西去了。吴桐又使劲摇了摇头,现实的黑夜浩然无痕,他看到眼前正南方向的那根烟被风推搡了,往他的脚下滚过来,他伸手将烟复归原位。他坐在四根烟组成的狭窄坟墓里,他看到包着烟丝的白纸全都飘起来,在他的头顶萦绕成了一朵白花。很白很白的花。只有写着奠字的花圈才有资格佩戴的白花。他抬头看了看,白花像一朵玲珑的云彩,纤巧可爱地忽上忽下。他伸出右手抓了抓,云彩猛地旋转了,借着气流的托挤,上升了。他将手放下了,白花又调皮地停了旋,减着速落下来。他看着白花,没有了想碰它的好奇。白花却似乎突然伤感了,一片一片的花瓣收回去,紧成了一个小纸团,又猛地弹碎了身子。一时间白花碎星如雪样颤颤抖抖飞起来,遮天蔽日,浩浩汤汤。他的眼前仿佛现了一世界亮白的流星,划着暗寂的天穹,一闪而过了。他看着白色凌乱破碎的花瓣自焚般决然地落下来,洒满了他的全身,他如披了一层秋霜,寒住了,冰住了。他像一只被松脂油卷进去的虫子,打一个滚,成了琥珀色。簌然飘落的白色花瓣包裹着吴桐,像一张张黄表纸剪成的纸钱簇拥着一个亡灵的魂魄。吴桐吓得脸色苍白了,仿佛死去了一样。“不能坐在这里了,太可怕了。”他听到他心里乞求般的哀怜,“我会死掉的。不能这样了,必须走起来。”吴桐疯了似的站立了,他看到缠着亡魂的纸钱蝴蝶样飞跑了。他要走起来。他要走着。他听到这来自身体内的呼喊。走起来。抛开杂乱。他踢了踢又一次被风顶到脚尖的那只正南方放着的烟。他走起来,朝南走去。他觉得只有走起来才不会死去。他不想死去。他连死是什么都没想过。他终于又走起来了。他身轻如燕,脚步如飞。他忽然觉得轻松了,回到现实了,脑子里的梦魇陌生远去了。薄雾依然薄着。月光水样荡荡的。他看清了前面的路。他认识这条路。只要一直走下去,就能看见一个长方形的木头牌子上写着他学校的名字。这是通往学校的路。这是身处的硬邦邦沉甸甸的世界,直白而了然,没有任何悬念。他回来了。绕了一圈回来了。他想起一道诗词鉴赏题里有这么一问,本首诗中“走很远很远的路是为了最终返回来”这句在全诗中起什么作用。他不记得他怎么答得了,但是,他记得他当时认为这句话纯属放屁。而现在,他不这样认为了。他此刻甚至觉得这句话是真理。他返回来了。一切都是为了返回来。返回来是多么安全牢靠啊。吴桐松了口气,放缓了步子走着。他走了不远,就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学校围墙外面垃圾池那里晃荡着。他蹲下来,以一排冬青树做掩护,一步一步往垃圾池靠拢着。借着幽暗的路灯光,他看到那个人穿着棉大衣,肩膀窄窄的,弓着背。他看着这个在春天里穿棉大衣的人的瘦削的身影,突然怔住了。很熟悉。肯定在哪里见过。吴桐猫在冬青树旁边,将手伸进树下,摸到了一颗小石子。他拾起石子朝远处扔去。那个模糊的身影听到响动,警觉地左右望了望。似乎不放心,转过身来,对着整条街竖了耳朵听了听动静。也许感觉没有什么异样,他又转过身去,用一个木棍继续扒拉着垃圾池里的垃圾。这个熟悉的身影转过来对着整条街的时候,吴桐看到了他墨色的脸。脸上蓬蓬乱乱着串腮的胡须。吴桐认出了他。“老王头。”他想起来了。他曾经和他在一张桌子上吃过早饭。吴桐站起身来,看着这个弓了背的老头不时地把垃圾往他左手拎着的编织袋里塞。他的动作迟缓而木讷。间或停下来,木一会,像水见了凉冰成块一样,一动不动了。后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事般继续了他的动作。他的影子被路灯光瘦成了一片薄纸,仿佛一块被随意丢弃在人行道上的烂布条。垃圾响动的声音僵硬而刺耳,一下一下划着吴桐的耳朵。吴桐站在老王头的身后,专心致志看着,认认真真听着。看着看着,他又陌生起来。对面学校的围墙像是从来没见过似的,脑子里似乎从未积存起关于它的任何印象。回来的感觉像遭了水淹,又被冲走了。没有一丝一星牢靠和安全了。没有半分半厘亲近和熟悉了。他明明回到了通往学校的这条街,但是,他却又好像不认识这条街了。他回来了。但他不知道回到哪儿去了。听着听着,他的耳朵紧起来,像有人在生硬地揩着耳朵上的垢,疼得充了血,胀红了。吴桐用手揉了揉耳朵,不自觉地咳了一声。老王头的编织袋哗啦一下栽到垃圾池里了。吴桐看到老王头被风干了的躯体又被风摇了两下,便彻底风成了一具木乃伊。老王头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抖碎了夜色牢牢固固的笼罩,地动山摇般转过身来。他原本弓着的腰似乎被夜色的片片块块绷直了。吴桐听到了骨头咯吱咯吱的疼痛而绝望的碎裂声和求饶声从他棉大衣里急促促血丝丝地传过来。老王头惊慌地看着吴桐,像迎头撞见了一具眨眼睛的尸体。
有火吗?
老王头眼睛瞪得大大的,两鬓的胡须斜叉叉立起来,不知所措着。
有火吗?我想抽支烟。
老王头像垃圾池样久久定在那里,隔了几个世纪的死寂之后,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有火吗?我想抽支烟。商店都关门了,我没买到火。
老王头重重点了点头,从棉大衣里掏出火柴。
吴桐接了火柴,取了一支烟衔在嘴里。他挨着路灯光擦火柴,火柴盒好像被水淋过似的,湿湿的,他擦了一根没擦着,接着又擦。这当儿,老王头提着编织袋不紧不慢往南走了。吴桐看了看老王头像捏瘪了的饮料罐样佝偻着的身影。
“你的火。”
老王头仿佛没听见似的不紧不慢走着。
“你要不要来一只?”
老王头依旧不紧不慢走着,没有回答。
吴桐停了擦火柴,跟着老王头走。吴桐又一面走一面擦。火柴都快擦光了,一根也没有燃着。后来,老王头好像意识到什么,停了脚步,慢腾腾斜过半个身子。“洋火不要了,你别跟着我了。”吴桐愣了会,看着老王头回过头又不紧不慢走了。吴桐又跟上去。半晌,老王头又停下来。这次,他把编织袋换到了右手上,转过身来。“洋火不要了,你别跟着我了。都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睡觉啊?”老王头转过身,像走向死亡一样不紧不慢地又朝街道深处走去了。
第十八章还是想抽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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