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入了夏,人便热倦了。后来慧梅写给他的分手信,子君只记得字字珠玑的一句话:“……卑微的残烛,尚且不足以照亮一间屋子,如何温暖整个世界……”
时间是怨恨的解药。张灵始终觉得兰子君是一块未雕琢的宝玉,师有爱才之德,粉碎了他觉得可惜,咬紧的牙关渐渐对兰子君松了口。这日晚上,张教授打电话给子君,教他来家里一趟,探探他的口风。电话刚挂上,何淑曼又打进来,哭哭啼啼的要见他。内间还有囚深宫的冷暖芝,他想小声与她讲电话,转念一想反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他正声道:“你到荷花塘边去等我,这事很重要,我们当面谈。”被何淑曼这样一冲,张灵把约见兰子君的事给忘了。披衣穿鞋来到荷花塘,只见垂柳树下长椅上坐着一位白衣女子,披散着头发,月下柳丝风移影动,蝉鸣?O?@,见张灵来了,淑曼迎上来抱住他就哭。他慌张的四下张望,生怕有散步纳凉的人看到,安慰她几句,将她安坐下来。这样的坐谈他是不怕的,只怕隔墙有耳戳破他与学生谈心的谎言。他仍旧要四顾周围。淑曼平静道:“我怀了。”一声脆亮的耳光在仲夏夜炸响,淑曼脸上烙上张灵一个大掌印,张灵怒不可遏,却不能爆发,像被抛弃到沙漠中的狮子,无处发,只能阴沉沉的低吼,道:“你拿别人结下的果子来讹诈我?!”淑曼仍旧静如平湖,道:“反正事已至此,你掂量着后果自己解决罢。”张灵已经厌倦了被别人刀架在脖子上从腰包里掏钱,怒火冲,恨不得将这个女人掐死。他毕竟别人眼中德高望重的教授,懂得生命诚可贵的道理,却猜不透何淑曼这种女子对爱情价更高的追求,更捉不到她现在为故的解谎言。何淑曼隔着那面玻璃窗,仿佛立在一面大荧屏前,上面演绎着她亲自导演的戏。她目睹了兰子君对白慧梅疯狂的爱,唤醒沉睡已久的,原来一个男人的爱可以这样血,可以这样奋不顾身。她最终只能是一个,怎配得上他的专情。她突然想到冷苏黎。如果一个女人需要保护时,心中所想的那个男人,便是他爱的人了罢。她已经是一只肮脏的苍蝇,忽然发现她还有翅膀,想飞,却被苍蝇纸牢牢的黏着,飞不动。淑曼抬起脸,两边的绺丝发顺着脸一层层滑下去,出一双绝望的丹凤眼,道:“张教授,对不起。”张灵猜测不透淑曼道歉的本意,腔腹中的火焰山下了一场甘雨,直流到心脏的最深处,心渐渐了下来。他平时丰衣足食的供着她,并没有觉出她有多么的珍贵,现在这副人鬼难辨的凄楚模样,倒让他觉得他与她都是“人”。他掏出钱包,翻出一张银行卡,摔在慧梅骈在一起的双膝上,低声沉沉道:“滚!”这是她应得的钱,淑曼将那卡攥在手里起身走了,像只落寞的鬼魂。
却道兰子君那边,张灵前脚走他后脚到。张家的门铃十捺求门九不开,正当他绝望要走,冷暖芝开了门。数日不见,那冷暖芝已经变换了模样,原本籽粒的脸变得有棱有角,脸腮与太阳穴完全塌陷下去,显得颧骨与鼻梁骨像刚修建的埃菲尔高塔,子君只觉得她像被人抽掉了灵魂。她把子君让进屋去,为客人沏茶倒水,仍旧遵守待客妇道。她在那里凄楚的坐着,子君无事可做便会显得尴尬,端起茶一点一点的呷,不曾想她嘤嘤的啜泣起来。子君起身坐到她身边,极有礼貌的问道:“师母有什么难处尽管可以说。”冷暖芝在张家已经千夫所指,无人搭她,活生生把她困作长的哑巴,难得有人来怜惜她,人到难时总求伴,话匣子打开便苦诉她的悲惨史。冷暖芝道:“我是个命苦的人,哦,不,我是个命的人,没有人会高看一个二婚的穷女人。家里老人老得早,他们还活着该多好,不用那短命鬼留下的嫁妆,他们还能接济我几个。可恨狠毒的苏黎爸,骗去我的身家拿作赌资,他也不看看他哪里那块是做大生意的料,投进去打个漂也不带响。他是我亲哥,我哪里能怪他,恨不起来。我有个好嫂子,哈哈,有个好嫂子。她把我嫁给这老不死,以为他会早死。他一定是乌龟托生的人,永远老不死。我的好嫂子,打给我的算盘打空了,她自己的算盘打响了,她家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她心思俏得很。该惩罚她,应该教她来尝一尝没有男人的清静日子……我是个命苦的人,我丢了他们张家的脸,老不死的要离了我,教张家人来接我回去……他们怎么还不来,他们不会来的……他们不要我了,早就不要我了,要我死了才好。我没活路了,我只能死。”子君觉得她可怜,不了心,上去拥抱她。这是人的本能。她全身只剩下骨头,子君觉得他拥着一架骨骸,硌得人生疼。她还有体温的,“咕咕咕”她还有心跳,子君才觉得她还活着。
冷暖芝的事情冷苏黎已经接到了家里来的电话,究竟是流着同一脉血,苏黎觉得她可怜,却不敢独自一人去看望她,更怕受不住张教授的指责。子君告诉他要去张家,从寝室出来以后,苏黎后脚跟上来,打算搭一航顺风船,子君可以帮着他分担张灵的愤怒。张家门没关,虚掩着一道缝,苏黎推门进去,比一场残的画面教他震惊,子君拥着自己姑画面让他撞见正着。兰子君是趁人之危的衣冠。苏黎送了子君一记耳光,撞门出来。转过拐角停了步,斜对面走出来披头散发的何淑曼,她一身白衣,情绪低落,仿佛孝回来丧亲的断肠人。他看见她,她没看见他,苏黎抽回一只脚把整个身子带回去,借着墙棱躲了起来,只出一个脑袋瞪着一双黑咕隆冬的眼睛。她把那银行卡托到眼前衬着蛋黄的路灯光看,疯疯癫癫的唱歌跳舞。马路两边的街灯一路收紧,远远延伸出去,直把她钳住。见她这般模样,他只觉得闷喘不上气来。冷苏黎已经发现他爱上了这个女人,这对他来说是万分可怕的,好像倜傥的客狎妓遇见了真爱,他绝不会让被绑住安分守己的绳子。男人的博爱之心,永远向往繁花似锦被凤尾蝶阵,恐怕一花独秀害审美疲劳。冷苏黎见何淑曼渐渐走远了,才从树丛后面出来,心想,好马不吃回头草。他弹弹衣襟,轻松的走掉了。
除非彻底的消灭,在一方偃息的情况下,战争永远不会停止,终有一天,亏损的一方会翘起复仇的尾巴。“板牙脸”对兰子君的报复,让兰子君始料不及,可以作为现代战争不宣而战特点的课程案例。兰子君只觉得是一场兵荒马乱的反击战,等耳边静寂下来只听见嘘嘘的风,一只狰狞的眼挂在天空恶狠狠盯着他。白慧梅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她默默在心里打定与兰子君分道扬镳的主意,在此之前总要做些事情慰安他,教他不要让为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狠心女人。她是导火线。她叫他下血迹斑斑的衣服,泡在水里一寸一寸的洗,仿佛那是她要狠心舍弃的亲骨肉,女人爱男人要把他当做儿子一般疼爱。她惹上水的手冰凉凉的,倏忽觉得有烧灼的斑点烟花一般在她手背上绽开,以为是肥皂酶在咬手,触到咸咸的滋味,才知道掉了泪。离愁滋味上心头,泪悄下眼角。她赶紧伸出小拇指来去干净。
无巧不成书,那晚“板牙脸”与兰子君的战役方巧被散步在外的王副市长撞见。王副市长与这场战役仅隔着一面栏栅,他是扶摇上来的官,总是被人簇拥中央,没有独自经历过这种血雨腥风的场面。他是会扭亏为盈的导师,否则不会在反腐倡廉风暴中蒸蒸日上。先要保身,等那栏栅内的战争结束了,他才抛头面视察战场,大有沙场点兵的将军之风。等到学院导师闻声而来,他一贯既往训话道:“大学生不学成材立志,学习带兵打仗,这还了得?!当今大学生――”他险些切合上张灵的口头禅。官大一级压死人,李校长受着王市长的压力,千方百计揪出兰子君与“板牙脸”两位始作俑者。“板牙脸”是前途无量的学生主席,当要受到特殊保护;兰子君是威胁张灵的无名小卒,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暗骂一句:“小兔崽子,胳膊还能拧得过?”很快签字盖章下遣返书,将兰子君开除三流大学。好事成双,白慧梅写给他的分手信适时的递到他手里。兰子君自嘲道:我是唯一一位同时收到两份离婚书的人,获取了对抗中国现行大学制度的双料胜利,不失为一个现身试发的改革先驱。
一切已成定局,兰子君反倒感觉一丝解的快意,离开三流大学之前,仍有心思到学校的荷花塘散步。是日夜,小池残暑退,高树渐凉归;江南孟夏天,慈竹笋如编;蜃气为楼阁,蛙声作管弦。他突然有放歌的,身身边又无听众,他想打电话给白慧梅,却觉得名不正言不顺,好像被赶出庙门的和尚二回身,肯定要遭人以为化不到饱肚缘,回来要吃的。子君是开不了口无话可说的,无话可说便唱出来,他仍旧打通了慧梅的电话。慧梅在这边听他那边蛙声盈塘蝉鸣满,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竟唱起歌来。把喑哑激昂的高低音都冲破开去,削减了镖头直往耳朵里钻,像嘈杂混乱中的脆铃,浑浊中独留的一嗓子天籁,直教人听得得心酸。那于万万人之中相遇本不容易,奈何命运捉弄,相遇以后是交错,用瞬间将永恒替换掉,把他们抛弃在遗憾的河流两岸,彼此平行观望。白慧梅听不下去,自作主张挂掉电话,铺纸写信,慰他伤心。笔下泻出不知所云的方块字,她却豁然明朗了,仿佛迷蒙中看到海面尽头的宝蓝。这信终究还是没有交到他手上,他第二天便离开了太阳城。兰子君只听见一连串“嘟――嘟――嘟”的休止符,叹一口气,笑着批评自己道:“都已经曲终人散,又自作多情了罢。”这样以后,他们就没了联系,子君想,或许今后也不会了。
第十五章 我没活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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