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用茶之道

    一日，柳三变拉着柳宝儿站在船头，遥指前边一座海市蜃楼般的城廊，兴奋地说：

    “宝儿，你看――那就是余杭郡！”

    “七叔，”柳宝儿说，“那片白茫茫的水泊可是西湖吗？”

    “正是西湖。”柳三变说。

    柳宝儿忽然想起那个谜语，天真地说：

    “七叔，你不是说看到西湖用手一指，我自己就会猜出那个谜语吗？”

    “你倒是狗吃屎似的忘记不了。”柳三变用手指指西湖，又指指他的眼睛，“这下可猜着了吧？”

    “猜着啦――眼――睛”柳宝儿高兴得直跳。

    说话间，船已到达码头，徐徐靠在岸边。

    柳三变主仆二人从船上下来，向船家道过谢，便走进人烟稠密的余杭城内。

    大街上红男绿女，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像。他们从山区小县来到这座东南古郡，一切都觉得新鲜有趣。

    他们没去官办的“建宁会馆”（崇安属建宁府管辖）下塌，却住进涌金门外私人开的“稻花香”旅馆。这一带多是。

    时值中秋，天高气爽。离考期还有几日，柳三变素闻余杭山水之胜，光那西湖就有十景：白堤桃柳、葛岭仙址、西冷韵迹、平湖秋月、两峰插云、柳浪闻莺、花巷观鱼、南屏晚钟、雷峰夕照、断桥残雪……他相信自己学业扎实，满腹珠玑，无需憋在屋里临阵磨枪，下那笨劲自讨苦吃。

    因此，每天将屋门一锁，带上柳宝儿到处游逛，无日不往来于南北两峰及湖上诸刹。灵隐、天竺、净慈、宝石等寺，玉泉，虎跑，石屋……冷泉幽洞，清涧碧流，园林胜景，亭台楼阁，悬崖绝壁，钱塘江畔，伍员庙里……处处无不留下他的足迹。

    一天，他和柳宝儿游逛到白堤，远远望见堤上桃柳成荫，一座亭子掩映在浓绿丛中，近前一看，亭里巍然矗立一块汉白玉石碑，上面镌刻着一首七言律诗：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睛沙。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春藏苏小家。

    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杭州刺史白乐天题

    白乐天是柳三变崇拜的诗人之一，从小母就把这位诗人的《琵琶行》教他背得滚瓜烂熟，还向他讲过白刺史治理杭州的显赫政绩及其许多轶闻，他听得如痴如迷，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太原才子白乐天，名居易，号香山居士。他自小就聪明颖慧，学一知十，据说他是神仙转世。唐朝以诗文取士，有位年过六旬的文坛泰斗顾况。年轻人做的诗文都送去请教于他，以定优劣。那顾况眼睛又高，要求苛刻，看了好些诗文皆不中意，也绝无称赏。只要他能看第二遍，就算是上等的了。因此，凡送诗的后生晚辈到他门口，望而生畏，徘徊不前，人们都说顾况之门是铁门关、金锁子，难得开了让人进去。

    那时白乐天正当十六、七岁，年少气盛，闻知顾况之名，也不知个好歹，居然镌带一卷诗稿登门求教。顾家的守门人上前把他拦住，一边接过诗稿说道：“相公请回，等我家老爷看过了再来讨信。”

    白乐天傲然说：“劳驾你送入，我在此等候，只怕你家老爷就要请我相见！”守门人见他小小年纪口气好大，想抢白他几句，但了，只是冷笑了一声便送进去。

    此时顾况坐在书房里，正对着一摞诗稿，看厌了，喝茶养神。忽见守门人送进一卷诗来，他却又接在手中。这顾况原本极其爱才，只因送来的这些诗都是陈词烂调，不见一首新奇佳作。他看了一眼诗卷上写着“太原白居易诗稿”七字，竟无一谦逊之词，便哈哈大笑说：“白居易，长安米价正贵，‘居’亦不‘易’！”尽管如此，他还是信手翻揭浏览。才看第一首，就觉出手不凡，绝不与别人雷同；再看第二首，更觉淡雅中有些滋味；又翻开中间一看，倏忽发现一首《赋得古原草送别》云：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诗毕，顾况不拍案叫绝：“此诗佳作也！”他问守门人说：“为何不请白相公进来，却放他走了？”

    守门人说：“我让他走，他却不肯离去，还立在门外等着老爷相请哩！”顾兄吩咐说：“快去请来！”只一小会儿，守门人就把白乐天领来了，顾况喜形于地说：“我只道诗神死矣，不想仍留天壤间，何其幸也！”遂将白乐天置于上座，待以贵宾之礼。不知是谁戏题两句，流传后人道：

    顾泰斗掣开金锁子，白乐天撞破铁门关。

    此后白乐天诗名远扬，唐德宗贞元十六年他考中进士，官授左拾遗。因他论事耿直，后来得罪了穆宗皇帝，便将他谪迁为杭州刺史。

    白乐天带着家眷到杭州上任，遍访民间疾苦，视察了下塘一带千顷农田，全凭西湖的水灌溉稼禾，因为近年湖堤倒塌，蓄水无时，造成荒旱。他召集乡民修堤筑坝，把旧堤提高了数尺，以便多蓄湖水，又在堤上设立几处水闸。自修堤设闸后，便解了下塘一带百姓的荒旱之苦，乡民感激不尽。

    白刺史行了这几件德政，民间渐渐富裕起来，百姓得到温饱，他也满心欢喜，一有空闲，就到西湖上来游玩。白乐天见南山树木葱茏，绵延十数里好像一道翠屏；涌金、清波一带城墙东边；保叔塔、葛仙岭、栖霞、乌石、北高峰绕于西北；凤凰山、南高峰、南屏山挡着西南……将西湖团团围裹在中间，仿佛一面的天然宝镜，蓝天白云，山峦，古塔庙宇……全都映照在里面。微风吹过，湖中倒影晃动，煞是好看。但湖面水阔烟深，行动就得乘舟，不便悠然散步。他又见孤山一点，宛在水中，而西冷一径，则长满松竹，往来必须车马。因而动了一片山水之兴，遂从那断桥起，又筑起了一道长堤，直接连住孤山，竟将一个西湖分作里外两湖。然后又在堤上栽桃插柳，待到阳春三月，红红绿绿，绵延数里，宛若一条锦锈彩带，招引得那些城里城外人或镌樽拎盒，或品竹弹弦，纷纷到堤上游赏，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每日如赶庙会。起初还是本郡游人，后来外地人也蜂涌而至。时隔不久，西湖便闻名天下。因此西湖胜地，无不为人占去，酒楼茶肆、勾栏妓馆、商行店铺争相而建。初时只是西湖上装点，继而北边一直装点到灵隐、天竺，南边则一直装点到净慈了、万松岭，把个西湖装点成花锦世界。这条长堤是白乐天倡导所修，人们把它叫做白公堤。

    白刺史每日办完公务政事，就与身边的两个姬妾樊素、小蛮到西湖山水间玩乐，做出不少韵事。樊素善于唱曲儿，每唱一声，动听悦耳，赛过莺啼燕鸣；小蛮专擅飞舞，每舞一回，摆折，胜似龙游蛇行。这个怜香惜玉的白刺史，对她俩爱如掌上明珠，诗诗酒酒，山山水水，一刻也割舍不下，形影不离。他戏赠她俩两句诗：

    樊素口，扬柳小蛮腰。

    这不仅是对她们口如，腰似扬柳形态的描摹，而且赞其能歌善舞，可谓一语双关。

    白乐天三年任满，奉召回京，到了临行这日，百姓感他恩泽，老少倾城而出，跪在道路两旁洒酒相送。他热泪盈眶地说：“我白乐天在此为官三年，并无给你们多少好处。”又随口念出两句道：

    唯留一湖水，与汝救荒年。

    ……柳三变一边想，眼前仿佛呈现出最后那幕动人的场景……。心里思忖道：我柳耆卿日后一旦为官，必以白乐天为楷模！

    他们在白堤上游玩了半天。柳宝儿说：

    “七叔，我口燥，想喝茶哩。”

    “我也口燥，咱们就近找家茶肆去喝茶。”他举目一望，前面不远正好有家茶肆旗幡飘摇。

    主仆二人急走几步，来到那家茶肆。茶馆笑脸相迎，一串响铃似的唱道：

    “客官请入雅座??……”

    柳三变和柳宝儿坐下。茶馆一边用抹布擦着枣红的油漆桌面，一边热情地问道：

    “客官要饮何茶？”

    “请你说几样名茶我点。”柳三变说。

    “客官请听……”茶馆如数家珍一口气说出十几种来，“胡桃松子泡茶、福仁泡茶、果仁泡茶、梅桂泼齿瓜仁泡茶、八宝青豆木樨泡茶、茶、玫瑰茶、桂花茶、茉莉茶、蔷薇茶以及六安雀舌芽茶，还有……”

    “就来一壶六安雀舌芽茶好了。”柳三变截住茶馆的话说。

    “好咧！一壶六安雀舌芽茶……马上来啦！”茶馆跑去霎时端上一把青瓷茶壶和两只兰花茶碗，转眼就倒满说，“喝完说话，随时添茶！”

    柳宝儿因口干舌燥，端起茶碗海喝，被烫得直吸溜儿；柳三变悠悠咂了一口，顿觉得满口茗味清香。他一边品茶，无意中睃见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煎茶赋》，默默念道：

    “山谷谓寒中瘠气，莫甚于茶，或济之以盐，勾贼破家，滑窃走水，又况鸡苏与胡麻。涪翁于是酌岐雷之醪醴，参伊圣之汤液。?俑阶尤绮┩叮?以熬葛仙之垩。去?而用盐，去橘而用姜，不夺茗味而佐以草石之良，所以固太仓而坚作强。于是有胡桃、松实、庵摩、鸭脚、贺、蘼芜、水苏、甘菊，既加臭味，亦厚宾客。前四后四，各用其一。少则美，多则恶。发挥其精神，又益于咀嚼。盖大匠无可弃之材，太平非一士之路。”

    “原来吃茶还有这么多讲究！”他暗自说，“这壶茶钱花得值实，教我知晓了用茶之道。”

    喝足茶水，柳三变和柳宝儿从茶肆出来，只见夕阳西沉，满天彩霞飞落湖面，天水一，红通通宛若仙境。

    此时，游人四散，行匆匆。他俩也朝涌金门外逶迤走去。